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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查理說,「我敢說,他有一些人們寧可希望他沒有的特性,但是他有偉大的特質。無論如何,關於他,你可以說一句話:假如他不寬恕別人的話,他也不寬恕自己。兩年沒有見過他,他的變化很大,我禁不住發覺到,他的個性更使人印象深刻了。」

  「使人害怕,我應該這樣說。」

  查理在他絲絨的座位上不安的移動著,因為使他很悲傷的,這也是他已經發覺到的情況。「他過著一種不尋常的生活,你知道。他一天工作十六小時。他的居住環境的肮髒和不舒服簡直無法形容。他訓練自己一天僅吃一餐。」

  「目的是什麼呢?」

  「他要加強和加深他的性格。他要為他期望有一天被召喚去扮演的角色做準備。」

  「他告訴過你什麼角色嗎?」

  「沒有確切地告訴過我。」

  「你聽過熱金斯基嗎?」

  「沒有。」

  「西,跟我談到很多關於他的事。阿利克西早年是一個律師,一個原則公平的靈巧律師,他曾經在一次審判中為熱金斯基辯論。但熱金斯基還是把阿利克西當作反革命分子逮捕,送到亞曆山德拉維斯克服了三年刑,這就是為什麼西蒙這樣急著要我帶他去見阿利克西的原因之一。但因為我不能忍受讓他看到那可憐、破產的人已經深陷到怎樣的窮困程度,所以就拒絕了,他給了我很多問題叫我去問他。」

  「但是,誰是熱金斯基呀?」查理問。

  「他是特務機構的頭子,蘇俄實際上的主人。他對整個人口的生死有無限的權力。他殘忍得可怕;曾監禁、折磨、殺死了數以千萬計的人民。最初我好奇,西蒙對這樣一個可惡的人竟然有興趣,他似被他迷住了,然後我猜想到了理由。那就是當他為其工作的革命爆發時,他要扮演的角色。他知道警察之主人就是國家之主人。」

  查理的眼睛閃動著。

  「你使我全身毛骨悚然,親愛的。但是你知道,英國不像蘇俄;我想西蒙要當英國的獨裁者還得等相當長的日子囉。」

  這是個莉迪亞不容輕率的問題。她臉色陰沉地對著他。

  「他準備要等。列寧不是也等嗎?你仍然認為英國是由不同的其他人組成的嗎?你認為正在不斷地意識到權力的貧民會讓你所屬的階級擁有其特權嗎?你認為一個戰爭,不管結果失敗或勝利會造成任何情形,都不會造成社會的動亂嗎?」

  查理對政治不感興趣。雖然像他父親一樣,他有寬大的看法,有溫和的社會主義傾向,而其傾向並未超過慎重的限制之外,對這些,他雖然不知道,但他的意思是,只要它們不要干涉到他的舒服和收入就好了,所以他倒準備把國家的事情留給那些辦這些事的人;但是他不能讓莉迪亞這些激人的問題,留著沒得到答案。

  「你說起來好像我們沒為工作階級做過事情。你似乎不知道五十年來,他們的情況已經改變得面目全非了。他們工作的時數比以前少,工資比以前高,住的房子也較漂亮。看,我們正在我們的地產上儘快、盡節省地把貧民窟除掉。我們已經給他們養老金,而在他們失業時,給他們足夠的東西過活。他們上學免費,住院免費,現在我們正要開始給他們薪水照付的假日。我真的不認為英國的工人還有很多抱怨。」

  「你必須記得,恩主和受恩人在施捨的觀點上是容易不同的。你真的期望用武力來讓榨取你利益的工人對你感恩嗎?你以為他不知道,他把你賜給他的好處歸於你的害怕,而不是歸於你的慷慨嗎?」

  假如能避免的話,查理不打算被捲入政治的討論之中,但是還有一件事他不能不說。

  「我沒有想到,你和你的蘇俄朋友現在所處的狀況,會引致你們相信暴民統治是一件偉大的成功。」

  「那是悲劇最尖酸的部分。無論如何否認,我們心中都明白,不管我們遇到了什麼事,我們都值得。」

  莉迪亞以一種悲劇的強烈感情說著,使查理有點慌亂。她是一個執拗的女人,她不能看輕事情。她這種女人甚至要求你把鹽傳過去時,都會給你一個印象,認為那並不是件好笑的事。查理歎了口氣,認為自己必須加以體諒,因為她已經墮落了,可憐的東西;但是,前途真的那麼黑暗嗎?

  「告訴我關於熱金斯基的事。」他有點結巴地說著這個難念的名字。

  「我只能告訴你阿利克西告訴過我的。他說他最值得注意的是他眼睛的力量;他有一種奇異的天賦,眼睛能夠在你身上盯很久的時間,如玻璃般的瞪視,加上張大的瞳孔,可怕極了。他非常的瘦,在獄中患過肺病。身材高,不難看,五官端正。他的心絕對專一,這就是他力量的秘密,他的性情冷酷、無味;我想他從來沒一刻專心耽溺在快樂的享受裡,他所關注的唯一事情是他的工作;他日夜工作著。在他事業的顛峰期,他住在一間小房子裡,裡面除了一張桌子、一個舊窗簾,以及窗簾後的一個窄鐵床外,別無他物。據說荒年時,他們送給他吃的是高尚的食物,而不是馬肉,他就叫人拿走,要求跟分給特務機構的工作人員相同的限額食物。他為特務機構而活,如此而已。他沒人性、沒同情心也沒有愛,只有盲信和恨。他深仇極恨,可怕極了。」

  查理有點顫慄。他終於瞭解到,莉迪亞為什麼要告訴他關於這個恐怖家的事情了,而事實上,在她所描寫的這個邪惡的人,和他驚奇地發覺西蒙就要變成的那個人之間,有多麼接近的相似處,真使人驚退。他們之間有相同的苦行禁欲,對生活的愉悅之事物有相同的冷漠,相同的工作能力,可能,還有相同的殘忍。查理溫和地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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