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巴黎的異鄉人 | 上頁 下頁
五一


  「我敢說,西蒙犯有像我們其餘的人一樣的錯誤。我們應該對他容忍,因為他沒有過過很快樂或自在的生活。我想他很渴望感情,但人們在他的個性裡發現一些討人嫌的成分,使他無法獲得感情。他敏感驚人,不會影響到普通人的事物卻會徹底地傷害到他。但是我想,他的內心深處是仁慈和慷慨的。」

  「你被他騙了。你認為他有你的好性情和不自私的體恤,我告訴你,他是危險人物。熱金斯基是狹窄的理想主義者,他為了他的理想,可以毫不疑懼地把國家毀了。西蒙甚至還不止這樣,他沒有心腸,沒有良知,假如情況發生了,他會毫不猶疑,毫不悔恨的犧牲你——他最親愛的朋友。」

  §八

  第二天他們起床的時刻對他們講還很早。他們在床上吃早餐,每個人拿一個盤子。早餐後,查理抽著煙斗,看著「郵報」,莉迪亞嘴唇銜著一根煙在洗著手。你看到他們個人忙著個人的事,會認為他們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其最初的熱情已經減縮成一種平易的友誼。莉迪亞塗著她的指甲,把她的指頭伸放在被單,等著幹去。她向查理頑皮的瞥一眼。

  「你今天早晨要到羅浮宮嗎?你是來巴黎看畫的,不是嗎?」

  「是的。」

  「好,讓我們起床,然後就去。」

  當端來咖啡給他們的女侍拉起窗簾時,從庭院透過房間的白日,看起來已經像剛消失掉的早晨那麼灰白和蕭瑟;他們踏上街道時,看到天氣忽然變了,感到很驚奇。天氣仍很冷,但太陽很明亮,雲彩高掛在天空,呈白色而發亮。空氣有一種使你的血液興奮,如霜似的刺激性。

  「我們散步吧!」莉迪亞說。

  在快活、抖動的燈光下,雷內街原有的髒汙消失了,灰色、粗陋的房子不再有平常那種卑鄙沮喪的樣子,卻有一種圓熟的親切,就像窮困中的老婦人,因為不期然的陽光照在河那岸的新而高貴的建築一樣,向她們熟悉地微笑著,她們就不再感到那麼孤獨可憐了。他們橫過聖傑門蓓雷廣場,看到公共汽車、電車、不顧一切開快車的出租車、卡車以及私人汽車,一片混亂的現象。莉迪亞挽著查理的臂,就像愛人,或者一個雜貨商和他的妻子在星期日的午後散一散步一樣,他們臂挽著臂地閒逛著,時而停下來看看賣畫店的窗子,就這樣走到狹窄的塞納-馬恩省河街了。然後他們走到碼頭。在那兒,巴黎白天所有冬日的美景,突然在他們面前出現,查理歡悅地輕聲驚歎著。

  「你喜歡這景色嗎?」莉迪亞笑著說。

  「這是一幅拉斐爾所畫的畫。」他記得一首在土耳斯念過的法文詩:「處女,永存以及美麗的昨日。」

  空氣中有火花,使你覺得,你可以抓在手中讓它像噴泉的水一樣溜過指縫。對查理習慣於倫敦罩霧的遠方和柔軟的朦朧的眼睛來講,這景色似乎驚人的透明。它以優雅的清晰勾勒出建築物、橋樑、河岸的欄杆的輪廓,但線條好像是一隻敏感的手畫出的一樣,柔和而優美。天空的顏色,石頭的顏色,顏色太柔和了;是十八世紀嫩筆劃家筆下的顏色;那無葉樹,苗條的樹枝,在藍色掩襯之下,微呈紅紫,在美妙的變化中重複著一種精緻錯綜的款式。因為查理看過就像那種景色的圖畫,所以他能毫不驚奇地理會,只會有一種親愛、瞭解的認識;美麗並不因其怪異而折損他的欣賞力,也不因期不期望而迷惑了他,只是使他充滿著熟悉的歡樂之感,就像一個鄉下人幾年離鄉之後,再次看到他家鄉親愛、落後的街道的感覺一樣。

  「活著不很可愛嗎?」他叫出來。

  「能像你那麼年輕,那麼熱情,多可愛。」莉迪亞說著,微壓著他的手臂,假如她壓抑住啜泣,他不會注意到的。

  ***

  查理對羅浮宮瞭解甚深,因為每次他的雙親在巴黎待幾天(讓維尼西亞到那小裁縫匠那裡做衣服,他衣服做得跟皇家路和坎波恩路花費很貴的裁縫店一樣的好)時他們一定在這兒帶回他們的小孩。李斯裡·馬遜公然承認他喜歡新畫,不喜歡舊畫。

  「但,畢竟參觀歐洲偉大的畫廊是紳士教育的一部分,人們談到林布蘭和提香等等畫家時,你如果不插幾句話的話,看起來就有點傻傻的樣子了。我並不介意告訴你:你不會找到一個比你母親更好的嚮導的。她很有藝術氣質,她知道真的東西,她不會讓你在拙劣的作品上浪費時間。」

  「我並不宣稱你的祖父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馬遜太太帶著謙虛的自信說著,就像一個雖懂得他所談的東西,但卻不自負的人一樣,「但是他知道什麼是好的。我所知道的都是他教我的。」

  「當然,你有敏銳的鑒別力。」她的丈夫說。

  馬遜太太對這個問題思考了一會兒。

  「是的,我想你說得對,李斯裡,我有敏銳的鑒別力。」

  那幾天,羅浮宮的展覽品還沒重新排列過,使人們更容易探險而進,得到精神上的裨益,而「方形沙龍」裡面有馬遜太太認為值得孩子注意的畫。他們進入那個房間時,就一直往那張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的微笑》走去。

  「我常常想,人們應該先看那張畫。」她說,「它使你對羅浮宮保持正常的心情。」

  他們四個人站在那張畫面前,尊重地注視著那個一本正經而又患著性饑渴的女人的動人微笑。馬遜太太沉思了好一會兒後,轉向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她眼中有淚珠。

  「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我對那幅畫所產生的感覺。」她歎了一聲說,「達芬奇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我想每個人都得承認。」

  「一談到老大師的問題時,我不介意承認,我有點市儈氣,」李斯裡說,「但不可否認的,他們的畫使你茫然無知。你能記得那篇培德的作品嗎?維尼亞西?他老是中肯而無誤。」

  「你是說開頭是:『這裡是全世界的盡頭碰頭的源頭。』那篇嗎?幾年以前,我還記得;現在我恐怕已經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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