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巴黎的異鄉人 | 上頁 下頁
四六


  當他耽迷在那種襲擊耳朵的可愛韻律時,他強烈地欣賞著作曲家用以產生其念頭的巧妙。他以前可能從未探求過那是什麼,一旦他探求著要去發現,他聆聽一首偉大的交響樂時的感覺到底怎麼樣時,那麼對他來講,那似乎就是一種合成物,包括有感情、興奮,同時也包括有和平,對別人之愛及一種為他們做一些事的欲望,一種求善的願望及一種處於善中的快樂,一種令人快活的懶散和一種有趣的超然,好像他正漂浮在世界之上,不管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而假如你必須把這些感覺合而為一,給它一個名字的話,那麼你會給它的名字是「快樂」。

  但,羅勃貝格聆聽音樂時得到的是什麼呢?顯然的,不是這樣的。把音樂給予他的感情認為邪惡、無價值而揮之以去,這不公平嗎?在音樂裡,他可以解脫纏附在他身體的惡魔,不可能是這樣嗎?那種惡魔比他自己還強壯,以致他既不能夠,也不願意,從驅使他去犯罪的力量裡解脫出來,因為犯罪是他歪曲的性情的表現,因為把自己投進跟法律與秩序之力的敵對裡,他認識了他的個性——在音樂裡,從那種逼人的力量中發現到和平,而在一會兒的天堂似默從的休憩中,好像穿過雲彩的縫隙,看到愛與善的幻景,不可能是這樣嗎?

  查理知道身處在愛裡是怎麼回事。他知道,愛使你對所有的人友善,他知道,你願意為你所愛的女孩子做世上的一切事情,他知道,你不能忍受傷害她的思想,他知道,你禁不住要懷疑她在你身上看到了什麼。因為,當然,她是絕對地美妙,而假如你對自身誠實的話,你會被迫承認,你不能為她盡力。查理認為,假如他這麼感覺的話,其他人也必須這麼感覺,因此羅勃貝格也必須這麼感覺。無疑的,他熱情地愛著莉迪亞,但是,假如愛使他充滿一種什麼感覺——查理對他想到的那兩個字躊躇起來了,因為想到那兩個字,他幾乎感到窘迫而臉紅了——好了,一種神聖感,這真奇異,他會犯邪惡可怕的罪。他身上一定有兩個人,查理迷惑了,這幾乎不能說是奇異的事,因為他才二十三歲,而較老、較聰明的人已經無法瞭解,一個惡棍怎麼能像一個聖人那樣純潔而無私欲地去愛,而假如莉迪亞的丈夫完全沒價值的話,莉迪亞現在還可能以全心全意寬恕的忠誠,去愛她的丈夫嗎?

  「人性需要一點瞭解。」他振作起精神。

  他已經說出一句重要的話,而他不知道。

  但是當他考慮到耗損莉迪亞的愛情,那種她所擁有的行動之因的愛情,她所擁有的思想的靈感的愛情,就像交響樂的伴奏,使她每日生活悅耳的五線譜有了深度及意義,每當他考慮到這裡時,他只能以一種幾乎是可怕的敬畏之情逃退,就像他看到森林著火或者河流氾濫那樣,驚恐地,但卻是心蕩神逸地逃退。這是他的經驗無法抗衡的事。和這比較起來,他知道他自己的小愛情事件只是微不足道的調情,而那時常為他有點無聊的生活帶來魅力和輕鬆的感情,只不過是一個男孩子的傷感而已。在那平凡單調的小女人身軀上,竟會有容納如此強烈熱情的餘地,真令人費解。不僅她所說的,使你發覺到那種熱情,同時,也會直覺地在那種使你保持一定距離(儘管她對待你的親密)的冷淡裡感受到,你可以在她透明的眼睛深處看到,在她不知道你在看她時的嘴唇的嘲蔑裡看到,你可以在她唱歌似的聲音的低語裡聽到。那不像查理熟悉的文明化感情,其中有些野性和粗蠻的成分,儘管她穿著高跟鞋、絲機、上衣以及裙子,莉迪亞似乎不是今日的女性,而是一個有基本本能的野人,在她靈魂最黑暗的深處埋伏有進化為人類的猿性。

  「上帝呀!我捲入了什麼樣的漩渦呀?」查理說。

  他轉回西蒙的文章。顯然,西蒙寫的時候費過工夫,因為文體比他的審判報導還優雅。這篇文章是以超然的態度,使用諷刺寫成的,但是在超然之下,你會感覺到他以困惑的好奇心去考慮那個既不受制于良心的責備,也不受制於結果的恐懼的人之性格。那是一篇機敏的小散文,但是太無情了,使你讀了定會有不舒服之感。西蒙在試著儘量褒揚他巧妙的主題時,忘掉考慮到具有感情的人類;而假如你微笑(因為裡頭並不缺乏機智),微笑也會帶點不舒服。看起來西蒙是到過紐裡的房子,而為了給人一些貝格所住的環境的印象,他以酸刻的幽默描寫著那間他走進的平淡、悶熱而虛飾的房間。裡頭有兩套客廳家具,一套是路易斯昆茲式的,另一套是帝國式的。

  路易斯昆茲式的木頭是雕刻的,敷成金色,並且蓋著小粉紅花的藍色絲布;帝國式的是裝飾著淡黃色的綢緞。房屋中間有一張雕刻得很精緻的金色桌子,桌面是大理石做的。顯然這兩套家具都是買自位於聖安東尼林蔭道,一家製造批發時代家具商店,並且是在第一個主人要賣掉時,以拍賣的方法買來的。你在移動兩個沙發椅以及那些椅子時都得小心翼翼,沒有一個地方能讓你舒服地坐著。牆上有沉重的金框框著的大油畫,顯然是從拍賣處買來的,因為它們也沒有欣賞之用。

  起訴重建了這個謀殺故事,裡頭有似乎真實的成分在。顯然柔丹喜歡羅勃貝格,他請他吃飯,他幫他賭馬,他借給他錢,這些都是證明。最後貝格同意來他的公寓,而為了使兩者一起離開酒吧不引起注意起見,他們安排好,一個先走幾分鐘後,另一個再走。他們按照計劃見面,而既然門丁那晚確實未允許任何要見柔丹的人進門,顯然,他們是一起進去的。柔丹住在第一層。貝格仍然戴著他漂亮的手套。當柔丹在忙著拿威士忌和蘇打水以及從他的小廚房帶進蛋糕時,貝格坐下來抽一支煙。

  柔丹在家時老是穿著襯衫,他脫下上衣,放上一張唱片。那是一架便宜的老式留聲機,沒有自動換片裝置。正當柔丹放一張新唱片時,貝格走到他的背後,好似要看看那張唱片是什麼,然後用刀插向他的背部。他辯護說,他沒有力氣插進像驗屍時所顯示的那樣猛烈的一刀,這很荒謬,他體格很強壯。打網球時認識他的人,證實他正打的推力很有名。他從沒有得過錦標,那並不是由於體力不足,而是由於某種心理上的弱點,摧毀了他勝利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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