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巴黎的異鄉人 | 上頁 下頁
三六


  貝格夫人放鬆了莉迪亞的手臂,她的表情變了,喉嚨迸發出啜泣的聲音。忽然她伸開手臂,把莉迪亞拉進懷裡,緊緊抱住。

  「哦,我可憐的孩子,我帶給你多少的麻煩,多少的不愉快。」

  這是莉迪亞第一次看到貝格夫人洩露感情。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她顯露出一種無意識、無私欲的感情。激烈而痛苦的啜泣扯動著她的胸部,她拼命緊抓著莉迪亞。莉迪亞深深的感動了。看到有著驕傲和鐵一般意志,且能自我控制的女人痛哭,很是可怕。

  「我不應該讓他娶你,」她痛哭著說,「那是一樁罪過,而且對你是不公平的。但那似乎是他唯一的機會,我不應該,不應該,不應該允許這個婚姻的。」

  「但是我愛他。」

  「我曉得,但是你會原諒他嗎?你會原諒我嗎?我是他的母親,這對我沒什麼關係,但你不同,你的愛受到這次浩劫怎麼還可能殘存?」

  莉迪亞突然抓住貝格夫人的肩膀。她幾乎搖動了她。

  「聽我說,我不是愛一個月或者一年的,我是一直愛的,他是我唯一愛過的男人,他是我唯一要愛下去的人。不管他做什麼,不管將來怎麼樣,我都愛他。沒有什麼會減少我對他的愛,我崇拜他。」

  第二天晚報報導說,羅勃貝格因為謀殺特地柔丹而被捕。

  幾星期後,莉迪亞曉得她懷孕了,當她曉得,就在獸性謀殺的那晚她承受了受胎的種子時,她很驚恐。

  ***

  沉默的氣氛彌漫在莉迪亞和查理兩個之間。吃完飯後到現在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了,其他客人都已經走了。查理傾聽著莉迪亞的故事,不發一言,他一生從沒這樣專心過;但他還是感覺到飯店的人都走光了,而女侍者正焦急地等著他們走。有一、兩次他幾乎要說出口,建議莉迪亞離開這裡。但是很難,因為莉迪亞講的時候好像是在恍惚之中,雖然她的眼光常常觸碰到他的眼光,他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她並沒有看到他。

  就在那時,有一群美國人進來了,有六個,三男三女,他們問吃飯是否會太晚。女主人預見到賺錢的形勢(因為他們都很愉快活潑)就向他們擔保說,她的丈夫是廚師,假如他們不介意等一等的話,他會為他們煮任何他們希望吃的東西。他們叫了香檳雞尾酒。他們是出來尋歡的,笑聲使這小飯店充滿了快樂的氣氛。但是莉迪亞的悲劇故事似乎包圍了她和查理帶著神秘和不祥的氣氛坐著的桌子,縱使這一群快樂的人的歡欣之情也無法穿透這種氣氛;他們坐在角落裡,單單兩個人,好像被一層看不見的牆圍著。

  「你仍然愛他嗎?」查理終於問。

  「真心真意的愛他。」

  她是以一種熱情的誠摯講出來的,使你不可能不相信她。很奇妙,查理無法阻止刺穿他而過的那種悲哀的輕微哆嗦。她似乎不太像他所屬的人種。那種感覺的強力有點怕人,跟她在一起使人有點不舒服。如果他十分偶然地跟一個人談了一、兩個小時,然後仍然發覺他是一個鬼,那麼現在他可能就是這種感覺。但是有一件事情困擾著他,他的心裡二十四小時以來一直都希望,她認為他是愛批判的,只是他沒有談及。

  「在這種情形下,我禁不住要懷疑,你怎麼能忍受得住像『後宮』這樣的地方了。你無法找到其他過活的方式嗎?」

  「我曾試過。我是一個很好的做針線婦人,我做過裁縫匠的學徒。你會認為我可以在這行裡找到工作,但是當他們發現我是什麼人時,就不會有人要我的。反正不是他們不要我,就是我餓死。」

  兩人似乎再沒有話可說了,而查理也靜默下來。她把手肘放在紅白格子花的桌布上,將臉靠在手上休息。查理坐在她的對面,她長遠而熟慮的一眼,注視進他的眼睛,似乎鑽進他心底深處。

  「你會認為我介意,其實我不介意的。」她猶疑了一會兒,「我要贖罪。」

  查理不解地注視著她。她的聲調幾乎不會高於耳語,但卻給他一種震驚之感。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對他來說,似乎一張把世界塗成悅目而熟悉的顏色的面紗,忽然被扯開,而他看進一片痙攣而扭曲的黑暗之中。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雖然我以整個的心,整個的靈去愛羅勃;但是我知道他犯罪。我感覺到我唯一能為羅勃服務的方法,就是去做我想得到的、最可怕的降貴紆尊的事。最初我想要去一間兵士、工人以及大城市的底層人民去的妓女戶,但是我怕,我會為這些可憐的人感到難過,他們偶爾到這樣的地方一走,就供給了他們殘忍的生活唯一的快樂。常來『後宮』的人都是富有、閒散和品行不端的人。除了對那些買我的肉體的禽獸痛恨和輕視外,沒有機會使我有另外的感覺。在那兒,我的受辱就像一個潰爛的傷口,無藥可救。我必須穿著的禽獸般的猥褻衣服就是一種羞恥,習慣減輕不了的。我歡迎受苦,我歡迎這些人隨色欲的器具而具有的輕視之情。我歡迎他們的殘忍。我在地獄裡頭,就如同羅勃在地獄裡頭一樣,而我受的苦跟他我受的苦會連在一起,可能我受的苦使他更容易忍受他的苦。」

  「但是他受苦是因他犯了罪,你沒有錯卻受夠了罪,為什麼你要忍受不必要的罪呢?」

  「罪必須以受苦來付出代價。性情冷酷如你們的英國人,怎麼知道我整個生命的愛是什麼呢?我是他的,而他是我的。假如我遲疑不決去分擔他的痛苦,我就會如同他的罪那麼惡劣。我知道要贖他的罪必須我們兩人一起受苦。」

  查理猶疑了。他沒有特殊的宗教感覺。他只是被教養去相信上帝,而不是去想到上帝。這樣做會——嗯,不是很壞的事,有一點一本正經。叫他現在說出心中的話很困難,但他發現,他正處於一種情況,在這情況裡,說最不自然的事似乎很自然。

  「你的丈夫犯了一種罪,而因之受到處罰。我敢說,這沒什麼不對,但你不能認為有一個——一個仁慈的上帝因為別人的不軌而要求你贖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