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巴黎的異鄉人 | 上頁 下頁
一八


  「但是,你都沒有一些親戚嗎?」

  「一個也沒有。我父親是個社會主義者,但他是一個安靜和平的人,只沉溺於他的學問中,從不積極參加政治。他歡迎革命,認為那為俄國開了一個新紀元。他接受布爾什維克,他要求的僅是允許他在大學裡繼續他的研究而已。但是他們將他趕出來,有一天他得到要被捕的消息,我們就穿過芬蘭逃了出來,包括我父親、母親和我。那時我才兩歲。我們在英國住了十二年,情形如何,我不清楚。有時候我父親找到一件小事做,有時候人們幫助我們。但是我的父親卻思鄉起來了。除了在柏林當過學生外,他以前從未離開過俄國。他不習慣英國的生活。最後,他不得不回去。我母親哀求他不要這樣,但是他也沒辦法,他必須去,他的欲念太強了。他和倫敦的蘇俄大使館人員接洽,說他準備做任何布爾什維克給他的工作;他在俄國有很好的名望。他的書受到廣大的讚美,在他所研究的科目上他是權威。他們答應他所有的要求,他就坐船回去了。船入港時,他被特務機構的代表帶走,我們聽說他被帶到監獄第四層的一個小室裡去,然後被拋到窗外,他們說他自殺了。」

  她微微地歎了一聲,然後點起另一根煙,自從吃完晚餐後,她就不停地抽煙。

  「他是一個溫和的人,從來不傷害人,我母親告訴過我,結婚後的年月裡,他從未對她說過一句嚴厲的話。因為他跟布爾什維克妥協,所以以前幫我們的人再也不幫我們了。我母親認為我們在巴黎會好一點,她在巴黎有朋友,他們給她一份工作,叫她在信封上寫地址姓名。我做一個裁縫匠的學徒。我母親的死是因為東西不夠我們兩人吃,而她為了不使我挨餓所以自己挨餓。我在一個裁縫匠那裡找到一份工作,但他只給我一般工資的一半,因為我是一個俄國人。假如我母親的朋友,阿利克西和伊娃吉尼亞沒給我床睡覺,我也會死去的。阿利克西在一個俄國的飯店裡的樂隊拉小提琴,伊娃吉尼亞管理女衣帽間。他們有三個孩子,我們六個人就住在兩個房間裡,阿利克西原本的職業是律師,大學時,他是我父親的學生。」

  「但,現在你仍然跟著他們嗎?」

  「是的。現在他們很窮了。你曉得每個人都討厭俄國人,他們討厭俄國飯店,討厭俄國樂隊。阿利克西失業已經四年了,他變得尖酸而好吵並且也喝起酒了。他的一個女兒已經送給一個在尼斯的姑母了,另外一個在服公職。他的兒子已經變成一個職業舞男,並且在蒙特馬特擁有了夜總會。他常來這裡,不曉得今天晚上為何沒來,也許泡上女孩子了。他父親喝醉時就罵他打他,但是他找到一個朋友時帶回家的一百法郎卻能使事情好下去。我仍然住在那兒。」

  「是嗎?」查理驚奇的說。

  「我必須住在一個地方呀!我要一直到晚上才去『後宮』。而生意較清淡的時候,我常在四點或五點鐘回家,但距離太遠了。」

  有一段時間,他們靜靜地坐著。

  「你剛才說,你並不是為了我想的理由哭的,這是什麼意思?」查理最後問。

  她再度好奇而懷疑地看看他。「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嗎?我想那就是為什麼你的朋友西蒙叫我來的原因了。」

  「他並沒有告訴我什麼——除了說你會使我過得很快樂。」

  「我是羅勃貝格的妻子,這就是為什麼的原因了。雖然我是一個俄國人,但『後宮』卻雇用我,這給顧客一種刺激。」

  「也許你會認為我很笨,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她短促而冷硬的笑了一笑。

  「這就是名譽。一天的旅程以及人們嘴唇上的人名卻等於零。羅勃貝格謀殺了一個叫特地柔丹的賭賽馬的,結果被判服十五年勞役。他現在在法國的聖幾阿那。」

  她以談論事實的方式說著,使查理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驚住,嚇倒而顫慄。

  「而你真的不曉得?」

  「我保證我不知道。現在你談到了,我才記起曾在英國報紙看到這個案件。這個案件引起不小的騷動,因為犧牲者是一個英國人。但是我忘掉——你丈夫的名字。」

  「這在法國也引起了騷動。審判進行了三天,人們爭著去聽,報紙整個第一版都刊登這個消息,沒有人談其他的事。唷,那真騷動極了。那時就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朋友西蒙的時候,至少是他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他正在為他的報紙報導這個案子,而我是在法庭裡的。那是一場令人興奮的審判,給了新聞記者很多的機會。你必須叫他告訴你有關的消息。他為他自己寫的文章感到驕傲。他的文章很精采中肯,一部分曾經被翻譯刊在法國報紙上,這使他獲益不少。」

  查理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對西蒙生起氣來了,他認清了他惡作劇的脾氣,竟將他置放在現在這種境地裡。

  「那對你來講,一定很可怕。」他不能令人信服地說。

  她微轉了身子,看進他的眼睛。一直都生活在令人愉快的地方的查理,從來沒有在人的臉上看到這樣一種可怕的失望。看起來幾乎不像人的臉,而像一個要描畫某種心情的藝術家所製造的日本面具,他顫抖著。莉迪亞到現在為止為了查理的緣故,大部分都用英語交談著,當她覺得很難用她不熟悉的語言表達時,就摻進些法語。但現在,她完全用法語談了。她唱歌似的俄語調給人一種悲哀的感覺,而同時使人感覺到她說的是不真實的,使你覺得,是一個人在夢中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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