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巴黎的異鄉人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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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了,我倦得要命。找一輛出租車吧!」 但是,他們還是得走一會兒,因為他們無法馬上找到出租車。他們來到一盞街燈附近時,她停下來,從皮包裡拿出一個鏡子照了照。她的眼睛腫了,她拿出一個粉撲,在臉上輕拍著。 「這裡做不了什麼事的。」他說著溫和的一笑,「我們最好去喝點東西,你不能這樣子就回到『後宮』的。」 「我哭時,眼睛常要腫的,要幾小時才能消退。」 就在這時,一輛出租車經過,查理高聲喊。 「我們到什麼地方?」 「我無所謂,精選區,蒙特巴納西林蔭道。」 他給了地址。然後他們駛過河,到達時,他猶疑起來了,因為她所選的地方似乎很多人,但是她走出了汽車,他只好跟著她。儘管天氣寒冷,很多人仍然坐在臺地上。他們在裡面找到了位子。 「我要進化粧室洗眼睛。」 幾分鐘後,她回來坐在他身邊。 她盡可能地拉下帽子來隱藏她哭腫的眼瞼,並且也補了妝;但沒有擦胭脂,臉色蒼白。她十分安靜,沒提起壓服過她的哭泣熱情。你可能認為她想那是用不著抱歉的自然事情。 「我很餓。」她說,「你也一定很餓吧!」 查理非常餓,等她時,他就在想,在這個情況下,如果自己叫份鹹肉和雞蛋會不會顯得很粗魯。現在她的話寬慰了他的心,似乎鹹肉和雞蛋就是她所喜歡的,他認為她需要興奮劑,想叫一瓶香檳,但她不要。 「為什麼你要浪費錢呢?我們喝啤酒吧!」 他們吃著簡單的一餐,胃口很好。他們談得很少,查理禮貌周到,想溫文有禮的跟她談;但是她並沒有鼓勵他,很快地他們又陷入沉靜。吃完飯喝過咖啡後,他問莉迪亞要做什麼? 「我要坐在這兒,我喜歡這個地方,這裡舒服而有親切感,我喜歡看來這裡玩的人。」 「好,我們坐在這兒。」 這並非他想在巴黎過第一個晚上的樣子。他覺得他不該傻到帶她去參加午夜彌撒,他並無心對她不仁慈。但是,也許在他的答話之中有一些語氣打擊了她,因為她微微的轉過臉正視著他。她再次投給他那種他看過兩、三次的微笑。那是一種古怪的微笑,那微笑不動嘴唇,沒有歡樂,但也並不缺乏仁慈,裡頭諷刺多於歡樂,那是一種不常見、不自願、耐心而清醒的微笑。 「你這樣不會快樂的,為什麼不回到『後宮』,留我一個人在這兒?」 「不要,我不要這樣。」 「你知道,我不介意一個人在這兒的。有時候我會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坐上幾小時。你是來巴黎玩的,你不玩樂,真是傻子。」 「假如你不厭煩的話,我要陪你坐坐。」 「為什麼?」她忽然輕蔑地看他一眼,「你認為你高貴,自我犧牲嗎?或者,你為我難過,或者僅僅是好奇?」 查理無法想像為什麼她好像在生他的氣,否則,為什麼說這些傷人的話。 「為什麼我要為你難過或者好奇?」 他的意思是要她明瞭,她並非他生命中第一個碰到的妓女。他也不可能為一個可能是卑鄙並且多半不真實的一生故事所動。莉迪亞以一種在他看來是懷疑的驚奇的表情注視著他。 「你的朋友西蒙告訴你我的什麼事?」 「沒有。」 「你說這句話為什麼臉紅?」 「我知道我臉紅。」他微笑。 事實上西蒙告訴過他,她並不是一個壞的頑童,並且會值回票價的;但是在那種時候,他並不想告訴她這種事情,她蒼白的臉色和哭腫的眼瞼,所穿的可憐的棕色衣服以及所戴的黑氊帽在在都無法使人想起這樣一個生物:穿著藍色的土耳其褲,裸露著身子,有著奇異外國味道的迷人處。她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安靜、可敬、認真。查理幾乎不會想到跟她上床,就如同他幾乎不會想跟一個蓓西的老學校裡的三年生女教師上床一樣。莉迪亞陷入沉靜,似乎淪入了空想。在她終於又說話時,就好像她正在繼續自己一連串的想像,而非在和他講話。 「剛才我在教堂哭,原因並不是你所想的。天知道,我為那哭夠了;但是那時是為了別的事。我感到很孤獨。大家都有一個國家,都生活在那個國家、家庭裡;明天他們要一起過聖誕節,父親、母親和孩子。他們中有一些像你,只去聽音樂,有一些人沒有信仰,不過就在那時,大家都被一種共同的感覺所系,那種他們一生都知悉的儀式,其意義都在他們的血液裡流動。每句話、每個牧師的動作,對他們而言都不陌生,縱使他們不用理智的心去信仰;但敬畏、神秘卻存在他們的骨子裡,他們以感情的心去信仰;那是孩提時的部分回憶。他們遊玩的花園、鄉村城市的街道,將他們連在一起,使他們合而為一,而某種深奧的本能告訴他們說,他們是互相屬彼此的。但是,我是一個陌生人,我沒有國家,沒有家庭,沒有語言,我不屬任何地方,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她哀傷地微微略笑了一下。 「我是個俄國人,而我所知道的俄國都是從書上讀來的。我懷念我在書本上讀到的,長著金黃谷粒的寬廣田園,和矗立著銀白櫸樹的森林。雖然我試了又試,但是卻總不能用心眼看到它們。我從銀幕上認識了莫斯科。我有時候絞盡腦汁為自己畫出一幅俄國鄉村的圖畫,用圓木頭建築,用稻草做屋頂的房屋的落伍鄉村,就像你在契訶夫的小說裡所讀到的一樣。而很遺憾的是我知道我看到的並非全貌。我是一個俄國人,而我所講的祖國語言比我講的英語和法語還糟。我苦讀托爾斯泰和杜斯妥也夫斯基時,讀翻譯本反而覺得容易。我對自己國家的人民來講是一個外國人,就如同我對英國人和法國人來講是外國人一樣。你有家庭和國家,人民愛你,他們的生活方式就是你的生活方式,你就是不認識他們也瞭解他們——你怎麼能說出不屬任何地方是怎麼回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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