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巴黎的異鄉人 | 上頁 下頁
一九


  「那時我才結婚六個月,就要生產了。也許這個原因才保全了他的頸子,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年輕。他才二十二歲。孩子生下來時已經死了,我受了很大的苦,你知道我愛他的,他是我的第一個愛也是我的最後一個愛。他被判刑時,他們要我跟他離婚,法國的法律流刑就是離婚的一個充分理由了。他們告訴我,犯人的妻子通常會離婚的。而我卻不這樣做,他們非常生氣。那個為他辯護的律師對我非常好,他說我已盡力而為了。我的日子過得實在很艱苦,但是我已盡力幫他了,而現在我必須為自己設想了。我還年輕,必須重建我的生活。如果我受一個罪犯的束縛,那我會更艱苦。我說我愛羅勃,羅勃是世上唯一與我有關的人,不管他做什麼,我都愛他,如果我能去找他而他要我的話,我也高興去,我的律師卻無法容忍我說這些話。最後他聳聳肩說對我們俄國人沒辦法。不過如果我改變主意想要離婚的話,我可以去找他,他要幫我。而伊娃吉尼亞和阿利克西,可憐的醉鬼,一文不值的阿利克西,他們不給我安寧。他們說,羅勃是一個無賴漢,他們說他邪惡不正,他們說我愛他是一件可恥的事。如果人們能夠因為可恥而不愛,那多好!說人家無賴漢是多麼容易啊!那是什麼意思呢?他殺人而為他的罪受苦。沒有人像我那樣瞭解他。你曉得,他是愛我的。他們不知道,他有多體貼,多迷人,多風趣,多稚氣。他們說他幾乎要如同殺特地柔丹那樣地殺了我的,他們不知道這只是使我更愛他。」不懂情況的查理幾乎無法從她所說的話得到首尾一貫的內容。

  「為什麼他會殺掉你?」他問。

  「他回家時——在他殺了柔丹後,已經很晚了,我已經上床睡覺了。但是他的母親正等著他,我們和她住在一起。他精神興奮,但是她看著他時,她已經曉得,他做了可怕的事了。你曉得的,她幾星期來都在預料這件事的發生,她焦急得發瘋了。

  「『你都在什麼地方了?』她問他。

  「『我?沒有什麼地方。』他說。『和男孩子們混在一起。』他略咯的笑,輕輕地拍她的臉頰。『殺人是那麼容易,母親。』他說。『實在荒謬,那麼容易。』

  「然後她就曉得他做了什麼而大哭起來了。

  「『你可憐的太太,』她說,『哦,你會使她淪於多絕望的不幸啊!』

  「他垂下頭歎氣。

  「『也許把她也殺了更好。』他說。

  「『羅勃。』她叫著。

  「他搖頭。

  「『不用怕,我不會有勇氣的。』他說,『不過,假如在睡覺時殺掉的話,她不會知道的。』

  「『上帝呀,為什麼你做這種事啊!』她叫著。

  「忽然他笑了起來。笑得美妙輕鬆,感染了每個人,你聽到他的笑聲一定會感到快樂的。

  「『不要傻,母親,我只是開玩笑。』他說,『我並沒做什麼,上床,睡覺吧。』

  「她知道他在說謊;但是那就是他全部要說的話。最後,她就回房間去了。那是在紐裡的一個小房屋,但是有一片花園,盡頭有一個涼亭。我們結婚時她給了我們房子然後遷進去,這樣她才能和她的兒子生活在一起,而不會高高在我們之上。羅勃走到我們的房間,在嘴唇上吻了我一下,將我弄醒。他的眼睛發著亮光。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不像你那麼藍,可以說是灰色的,但是大而好看,裡面幾乎常藏有一絲微笑。他的眼睛的確是奇異地靈敏。」

  莉迪亞講到這裡時已經漸漸減低說話的速度了。她好像忽然想到什麼,使她在談話時邊在心中思索著。她用奇異的表情看著查理。

  「你眼睛裡的某種東西使我想到他。你的臉和他的形狀相同,他沒有你這樣高,他沒有你英國人的面色。但他外表很好看。」然後她沉默了一會兒。

  「你的西蒙是多麼險惡的傻瓜啊!」

  「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

  她向前傾著身子,將她的手肘放在桌上,臉伏在手上繼續用一種略微單調的聲音說著,好像她在催眠狀態下,正在朗誦一些在她茫然的眼前經過的事物。

  「我醒來時微笑著。

  「『這麼遲呀!』我說。『快點,上床。』

  「『我現在不能睡。』他說。『我太興奮了,我很餓,廚房有蛋嗎?』

  「我那時是完全清醒的,你無法想像他穿著灰色的新衣服坐在床沿上有多迷人!他常常整飾得很好看,穿的衣服也驚人地好。他的頭髮很美,暗棕色如浪,留得很長,梳到腦後。

  「『讓我穿上一件寬衫,再看如何。』我說。

  「我們進到廚房裡,我找到蛋和蔥,我炸了蔥,和蛋一起攪炒,然後我烤了一些麵包。有時候我們去看戲或聽音樂,回家時我們總自己煮些東西吃,他喜歡雜煮蛋和蔥,我就煮得恰像他喜歡的樣子。我們非常喜歡自己在廚房裡煮的適度晚餐。他到地窖裡拿出一瓶香檳,我知道他母親會不高興,那瓶是羅勃一個賽馬的朋友給他的半打香檳中的最後一瓶。但是他說那時他喜歡香檳,於是他就打開了。他貪婪地吃完蛋,一口氣幹了他的杯子。他的精神正處於狂暴狀態。我們進入廚房時,我已經注意到,雖然他的眼睛發亮,但是臉部卻是蒼白的,假如不是我認為不可能這樣輕易就醉的話,我真的會認為他醉了;但是現在他的兩頰恢復紅潤了。我想他只是疲倦饑餓而已。我知道他整日在外奔波,可能沒吃到一丁點東西。雖然我們只分離幾小時,但是再度跟我在一起,他仍高興得發狂。他不停地吻我,使我在炒蛋時也得把他推開,因為他要擁抱我,而我怕他會把炒蛋弄糟了;但是我還是禁不住笑,我們盡可能接近地坐在廚房的餐桌,他用他所能想到的每一個甜蜜、親愛的名字叫我。他的手無法離開我。你可能會認為我們結婚才一個禮拜而不是六個月。我們吃完時,我想將所有的東西都洗好,讓他的母親進來吃早餐時不會看到一團糟,但他還是不讓我這樣做,他要儘快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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