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巴黎的異鄉人 | 上頁 下頁
一六


  他投給她一個懷疑的眼神。她裸露的身子,粉藍的頭巾和褲子,如畫的臉孔,看起來並不是那種能和他一起去教堂的人。她注意到了他的眼光,笑了起來。

  「無論花什麼代價,我一定要去。一定,一定。我在十分鐘內會改完妝的。這真會給我大大的快樂。」

  「好吧。」

  他給她錢。她告訴他在入口處等她,就匆匆的走開了。他付了酒錢,十分鐘後,他在表上數了數,走了出去。

  當他踏進走道時,一個女孩子走上來。

  「我並沒讓你等,你看。我已向小姐說明了,總之,她認為蘇俄人瘋了。」

  一直到她講話,他才認出是她。她穿著一件棕色上衣和裙子,戴著一頂氊帽。她已除去了身上的裝飾,甚至唇上的口紅也擦掉了。眼睛在剃過的眉毛的細而美的線條下,看起來不大也不藍。她的棕色衣服很整齊,但卻顯得平凡,使她看起來有點不可名狀的樣子。她可能是一個午餐時間,你可以看到從公司後門擁向街邊的女工。她甚至一點也不漂亮,但她看起來很年輕,而在她的態度上有某種的謙遜使查理心裡一陣苦痛。

  「你喜歡音樂嗎?公主。」他們走進一輛出租車時他問。

  他不曉得如何稱呼她。縱使她是一個妓女,他感到以她的身分,在認識她的短時間裡,稱呼她為歐爾佳會顯得粗魯。若是由於環境壓力,而使她淪落到這樣羞辱的情境的話,那他更應該尊敬待她。

  「我並不是一個公主,你知道的,而我的名字也不是歐爾佳。他們在『後宮』這樣叫我,因為這樣會使顧客想到他們正要跟一個公主上床而感到得意。他們叫我歐爾佳,因為那是除了沙霞外,他們所知道的唯一俄國名字。我的父親是列￿格勒大學的經濟學教授,我的母親是一個關稅官員的女兒。」

  「那麼你的名字呢?」

  「莉迪亞。」

  他們在彌撒正要開始時到達,人群擁擠,座位不好找。天氣非常寒冷,查理問她是否要他的上衣,她搖頭沒答。甬道上未上罩的燈泡照射著,粗澀的光線照在圓頂上、圓柱上以及黑壓壓的禮拜人群上。歌唱隊被照得發亮,他們找到個靠近圓柱的地方,這地方因圓柱陰影的保護,他們可以感到他們是獨立的。上升臺上有一隊樂隊,祭臺上有穿著華麗禮服的牧師,音樂對查理來說有點華美的感覺。他微笑失望地聽著,音樂並未像他所預期的那樣感動他,而那些獨唱者的金屬般歌劇似的聲音使他冷了。他有一個感覺,好像他是在聽一場表演而不是參加一個宗教的典禮,心中引不起崇敬的感覺,但,不管怎麼樣,是他自願要來的。電燈泡的光線射進黑暗裡,像是被一把亮刀切了一樣,使哥德式建築的線條更顯得嚴酷。祭臺上散發著溫柔的光亮,蠟燭成群,牧師正在表演人們不懂的動作。靜默的人群似乎並非與會,而是焦急的等著,像在車站柵欄等著門開的群眾一樣。濕衣的惡臭,香氣的芬芳,嚴酷的冷氣像是一個看不見的險惡精靈。他從這裡所得到的,不是一種宗教的情緒,而是一種根植於人種原始的神秘。他的神經緊張起來了。

  忽然,唱歌隊在樂隊全盛的伴奏下,一聲呼喊爆出「誠信的阿德斯」時,他感受到一種莫名的狂喜,然後一個男孩子唱著一首讚美歌,細薄似銀的聲音在寂靜中升將起來,音符滴流著,最初帶著一份奇異而微小的猶疑,好像歌唱者對自己並沒把握似的。音符的滴流就像清澈如晶的水流過小溪的白石一樣。然後歌唱者聚集了自信心,聲音好像被黑暗中的大手所捉住,被帶進弧拱的複雜曲線裡,然後被引上圓頂的昏黑中。

  忽然,查理感到坐在他旁邊的女孩子在哭泣。這使他吃了一驚,但是由於英國人有禮的緘默,他卻假裝不去注意。他猜想是黑暗的教堂和男孩純潔的聲音,使她忽然充滿一種慚愧的感覺。他是一個想像力豐富的青年,也讀了很多小說,他認為自己可以猜出她的感覺如何。於是他就產生一種對她的同情心。無論如何,他感覺到奇怪,她竟會為並非最高級的音樂所動。但是,現在她開始因嚴重的啜泣而擺動不安了,他不能再假裝不知道她有了苦惱。他伸出一隻手握著她的手,想給予她因同情而產生的舒服感;但是她趕忙粗暴地縮回自己的手。他感到尷尬。現在,她哭得很激烈,旁觀者無法不注意了,她是在演話劇了,他羞慚得臉都熱紅起來。

  「出去好嗎?」

  她生氣地搖頭。她的啜泣變得越加痙攣了。忽然她跪下來,將臉埋在手中,沉溺在不受控制的哭泣中。她奇異地晃動著身體,就像是一捆被丟棄的衣服一樣。要不是雙肩在顫動著,你可能會以為她已昏過去了。她屈伏在高柱旁,查理可憐而自覺地站在她前面,試著要保護她,不讓人看到。他看到很多人看向她,然後向他投著奇異的眼光。想到他們會怎麼猜他就生氣。樂手靜下來了,唱歌隊也停了。寂靜有令人敬畏的悸動性。受聖餐者一排緊接著一排擠上祭台的階梯,用嘴去承受牧師賜給他們的聖餅。

  查理的柔弱使他無法面視莉迪亞。他把眼睛固定在燈光照亮的聖壇所,但是當她往上移動一點點時,他卻能意識到她的動作。她轉向柱石,用手支著它,把她的臉藏在手肘屈曲的地方。激動的哭泣使她疲倦了。但是,現在她展開四肢倚臥在硬石上,曲腿擱在石子鋪道上,顯露出一種悲痛的無望。看這種情景,甚至比看她像被強烈的死亡之神拋進一種不自然狀態的人,那樣垂倒在地板上更難容忍。

  禮拜式接近尾聲了,風琴加入樂隊一起任意獨奏著。一股急著走進汽車或找尋出租車的漸增人潮湧到門口。然後儀式完了,一大群人撲向教堂內。查理等著,一直等到他們原來選擇的地方沒有其他人,而且最後一個濃密的楔形人群似乎都擠到門口時為止,他將手放在她的肩上。

  「來,我們現在得走了。」

  他的手臂擁著她,然後將她扶起。她遲鈍地讓他任意而為,她避開他的目光。他將她的手臂緊靠著他的身體,領著她走過甬道,直到門口只剩十二、三個人。

  「你要不要走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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