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巴黎的異鄉人 | 上頁 下頁


  紅燈將他們阻在一條十字路上。兩邊的方向有著眾多的人潮,像是一群為痛苦所擊傷的民眾在一次警察的襲擊前飛跑著。查理興奮地注視著,他們似乎和英國的群眾不同,他們更敏捷更熱切。偶然他的眼睛落在一個工作完之後獨自走路回家的裁縫小姐或打字小姐身上時,他都想像著她是趕著去見她的愛人,這樣他自己也感到愉快。偶爾他看到一對情人在一支傘下手挽著手散步,男的年輕而留著鬍子,戴著寬邊帽,女的頸子圍著毛巾,他們散步著,好像是天賜之福使他們聚在一起,不介意正下著的雨,也沒感到推推撞撞的人群,此時他就會有一種強烈和同情的愉快,感到異常興奮。在一排房屋的一個轉角裡,他的出租車和一輛漂亮的轎車並行駛著,裡面坐著一個婦人穿著一件貂皮外衣,兩頰和雙唇都塗著脂粉,勾勒出難以相信的高貴輪廓。那可能是古曼特女公爵茶會後正要駛回位於聖潔門大路的家。一個二十三歲的人獨自在巴黎多美妙!

  「上帝,我將有多美妙的時光啊!」

  旅館比他期望的還要宏大。正面有一些建築上的裝飾,使人想起近期浩斯曼爵士的波狀式風味。他找到西蒙為他訂的房間,然而西蒙沒有留信也沒留言。他並非如他所預期的,被一位圍著髒圍巾、臉不刮、帶著凶兆表情的疏懶僕役帶上樓;相反的,來者卻是一位殷勤的管理員,英語講得很好,身上穿著一件晨衣。房間有嚴密的衛生設備,有兩張床;但是那管理員保證說,他只要收一張床的費用。他驕傲地打開浴室給查理看。管理員走後,查理向四周望瞭望。他所希望的是一間小房間,裡面有暗淡帷幔製成的窗簾,一張木頭床鋪著一張大的棉麂毛床單,還有一張老桃花心木衣櫥,上頭有一個大鏡子。他期望梳粧檯上留有用過的發針,晚間用的抽屜裡符半截口紅,和一截斷梳子,上面留著幾根染色的頭髮,仍然纏結著,這就是他羅曼蒂克腦中的拉丁區學生房間。浴室是他最不願去料想的東西。

  這個房間可能是他在瑞士有時和他雙親一起住的一個旅館的房間,合適,但陳舊而不清潔,甚至查理熱誠的想像力也不能賦之以神秘感。他怏怏不樂地解開他的行李袋,然後去洗一個澡。就算西蒙有事無法來見他,他還是認為他不該不留個口信。假使他創造不出生氣的徵象來,他就必須一個人獨自用餐。他的父親、母親和蓓西現在已經到了哥達明,會有一個歡樂的舞會,與會的人有衛弗雷的兩個兒子和他們的太太,還有特裡·馬遜女士的兩個侄女,有音樂、遊戲和跳舞。現在他有點希望,他沒有很快答應他父親來巴黎渡假的請求。他忽然想到西蒙可能為了他的報紙到其他地方去,而在不預期離去的匆忙中忘了通知他。他的心往下沉。

  西蒙菲尼摩是查理最老的朋友。嚴格說來也是為了和他消磨一些日子,查理才這樣渴望來巴黎的。他們曾經一起上過一間私人學校,一起在拉比讀過書,也一起在劍橋待過,只是西蒙在第二年終了就離開,沒有取得學位,因為他認為他是在浪費時間。以後是查理的父親幫他進入倫敦新聞報社,而在最後一年裡做了那報紙的巴黎通訊員。西蒙孑然一身,無親無故。他父親本來在印度森林部服務。西蒙還小時,他父親因母親與男人亂交而和她離婚了。她離開了印度,而西蒙按照法院的命令歸他父親管養,然後他被送到一個牧師家,直到長大進學校為止。

  他母親在隱晦中銷聲匿跡,他也不曉得她到底是活著或者死了。他父親在西蒙十二歲時死於黃疸病。有關他父親的回憶只是這樣一個男人:臉上土黃有皺紋,嘴唇緊閉,身材瘦削,他只留下足夠的錢來教育兒子。李斯裡·馬遜為這可憐男孩的孤獨所動,就決定要他跟他們一起度過他的大部分假日。小孩時代,他又瘦又無賴,臉色蒼白,黑色的眼睛看起來很大,頭上是一大堆需要常梳整的直而黑的亂髮,還有一個大而肉感的嘴巴。以他的年紀論,他好談而熱心,愛讀書並且又聰明伶俐。他沒有像查理那樣引人注意的特點——過慮。但維尼西亞卻不喜歡他,雖然由於責任感她曾努力試過。

  她不明白為什麼查理會對一個和他各方面都不同的人發生好感。她認為西蒙孟浪而自負。他無動于仁慈的美德,並且把人家為他做的事視為理所當然。她懷疑他對她或李斯裡都沒有很高的評價。有時候當李斯裡以他平常的見識和智力談到有趣的事時,西蒙就會在黑色的眼珠中露出一絲諷刺看著他,肉感的嘴唇也噘起譏笑的皺紋。你也就會認為李斯裡是平淡無味而有點愚蠢了。有時候,他們一起渡過一個愉快而安靜的黃昏,隨便閒聊時,他就會走進棕色的書房,坐在那兒凝視著一片空蕩,好像他的思想飛到很多裡之外了。可能一會兒之後,他會拿起一本書開始讀起來,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在,就這樣給你一個印象,以為他們的談話不值得聽。這實在有欠優雅有禮;但維尼西亞卻譴責自己。

  「可憐的羔羊,他從沒有學習禮貌的機會。我一定要好好待他,一定要喜歡他。」

  她的眼光停留在查理身上。他是這般的好看,有著瘦削的身材(他身子長出衣服外的樣子真可怕,他的餐衣的袖子已經太短了),鬈曲的棕色頭髮、藍眼睛、長睫毛、清淨的皮膚。雖然他可能沒有西蒙耀眼的華美;然而,他善良,並且全身都具有藝術氣質。但是,假如她逃離了李斯裡,而李斯裡又耽於杯中物,假如他並未享受到富有教養的氣氛,以及他現在所擁有的好家庭的感化,誰曉得他會變得怎麼樣呢?可憐的西蒙!第二天她出去為他買了一打領帶,他似乎很高興。

  「我說,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生中從未一次擁有過兩條以上的領帶。」

  維尼西亞很為自己美妙的手勢所表現的慷慨所動,她心中忽然興起了一陣同情的波動。

  「你這可憐孤獨的孩子,」她大聲地說,「真可怕,你沒有父母。」

  「其實,既然我母親是妓女,父親是醉鬼,我敢說,我並沒有失掉很多。」

  他說這句話時才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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