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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之前(7)


  他們兩人回到孟加拉國式平房。哈羅德洗了個澡,然後小睡了一會兒。晚飯之後,他們談了很長時間,談得很平靜。他承認自己在跟她結婚之前,有時喝酒喝得過量;生活在駐地分署,是很容易染上壞習慣的。米莉森特提出的各種要求,他都照單全收。

  分娩前的幾個月,米莉森特必須到吉所羅去,在那段時間裡,哈羅德一直是個盡心的丈夫,溫柔、體貼、豪邁、熱情;他無可挑剔。一艘小汽艇來接她,她要離開他六個星期,他向她忠實地保證,在她不在身邊的時候滴酒不沾。他把兩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從不食言,」他帶著慣有的那種儀態說,「即使不作保證,你能想像我會在你經受痛苦的時候,做出給你增添麻煩的事情嗎?」

  瓊出生了。米莉森特暫時住在駐地長官的家裡,他的夫人格雷太太是個中年婦女,性情溫良,對她十分友善。兩個女人長時間單獨相處,除了聊天,別無他事。時間久了,米莉森特對她丈夫過去酗酒的事情,已經瞭解得一清二楚。最難讓她接受的一個事實是,哈羅德被警告過,如果他想保住自己的公職,就必須帶一個老婆回來。這一點在她心裡激起一股隱隱的怨恨之情。當她發現自己的丈夫原來是個積習難改的酒鬼,她隱約感到有些不安。最讓她害怕的是,在她不在家的那段時間,他可能會經不起那種嗜好的誘惑。她帶著嬰兒和一個保姆啟程回家。她在河灣口過了一晚,並找了一個劃獨木舟的信差去通報她要回家了。當小汽艇快要靠岸時,她的眼神急切地掃過碼頭。哈羅德和辛普森先生站在那兒。那些士兵齊刷刷排成一溜,也在那兒迎候。哈羅德的身子略微有點兒搖晃,就像在顛簸的船上站不太穩一樣,她的心突然一沉,她知道他喝醉了。

  這次回國並不十分愉快。她幾乎忘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都坐在那兒一聲不吭地聽她講述。這時,她抖擻精神,才重新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她所講述的一切似乎都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時候,我知道自己恨他,」她說,「我本該殺了他。」

  「噢,米莉森特,可別那麼說,」她母親叫道,「別忘了,他已經去世了,那個可憐的人。」

  米莉森特朝母親望了一眼,她的表情木然,一時間又籠上了一層陰翳。斯金納先生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

  「繼續說。」凱瑟琳說。

  「他知道我對他的過去都瞭解得一清二楚,反而變得無所顧忌了。三個月之後,他又有一次震顫性譫妄症〔注:因過量攝入酒精引起的意識障礙,伴有幻覺、囈語、震顫等症狀。〕發作。」

  「你幹嘛不離開他?」

  「那有什麼好處呢?要不了兩個星期,他就會被開除公職。那樣的話,誰來養活我和瓊呢?我必須待在那兒。在他清醒的時候,我沒什麼可抱怨的。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可是他喜歡我;我當初嫁給他也不是因為我愛他,不過是我想要出嫁而已。我想盡一切辦法不讓他喝酒;我設法讓格雷先生禁止威士忌從吉所羅運過來,可是他從中國人那兒弄到了。我就像貓盯老鼠一樣地盯著他。他太狡猾了,我對付不了他。沒過多久,他又有一次譫妄症發作。他在工作中失職了。我擔心有人會向他的上司投訴。我們那兒離吉所羅有兩天的路程,這種阻隔對我們是一種保護,但我還是覺得有人傳話上去了,因為格雷先生私底下給我寫了一封信,要我特別提防。我把信交給哈羅德看了。他憤怒得大吼大叫起來,但我看得出來,他害怕了,有兩三個月,他始終是清醒的。接著,他又我行我素起來。在我們休假回國之前,一直都是那樣。」

  「在我們回國之前,我求他、懇求他千萬要克制。我不想讓你們任何一個人知道我竟然嫁給了這樣一個男人。他在英國休假期間,表現還不錯。在我們回去之前,我又警告過他。這幾年他對瓊非常疼愛,為她驕傲,瓊也跟他很親。她一直都喜歡她爸爸,甚至超過喜歡我。我問哈羅德,等孩子長大以後,是否願意讓她知道爸爸是個酒鬼。這個念頭使他大驚失色;我發現自己找到了一個制服他的絕招。我跟他說,我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如果他讓瓊看見自己的爸爸喝醉了,我就立即把她帶走,離開她的爸爸。你們知道嗎,我說完這句話,他的臉刷地一下白了。當天晚上,我跪倒在地上感謝上蒼,因為我終於找到一個拯救我丈夫的方法了。」

  「他告訴我,如果我支持他,他願意再次戒酒。我們下定決心,共同克服它。這一回,他真的很努力。當他覺得忍不住要喝一口的時候,他就來找我。你們知道,他總是有點兒盛氣淩人的樣子。可在我面前,他是那麼謙卑,就像是個孩子,他依賴我。或許他在跟我結婚的時候並不愛我,可這時候他愛我,愛我和瓊。我恨過他,因為那件丟臉的事兒,因為他喝醉了還要裝得儀錶堂堂、派頭十足,實在令人厭惡;但是這會兒,我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不是愛情,而是古怪的、羞澀的溫情。他不只是我的丈夫,他像是一個在漫長的歲月裡,我一直替他擔心的孩子。他為我感到自豪,而我呢,你們知道,也感到自豪。他口若懸河,我也不再反感,只是覺得他那種威武的儀態實在很可笑,也很迷人。最後我們取得了勝利。整整兩年,他滴酒未沾。他徹底戒掉了那種嗜好。他甚至可以拿這件事情開玩笑。」

  「辛普森先生當時已經調離了,我們那兒又來了一個年輕人,名叫弗朗西斯的。」

  「『你要知道,我可是一個改造好的酒鬼哦,弗朗西斯,』哈羅德有一次跟他說道,『要不是我老婆呀,我早就丟掉飯碗了。我娶的是全世界最棒的老婆啊,弗朗西斯。』」

  「聽到他說這些話,別提我心裡有多美了。從前我經歷的一切,現在我都覺得很值。我太高興了。」

  她沉默了。她回想起那條寬闊的、泛黃而混濁的河流,就在那條河的岸邊,她生活了那麼久。幾隻白鷺在水面顫抖的夕陽下閃著光,它們成群地朝著河的下游飛去,飛得很低、很快,然後四下散開。它們就像一串潔白的音符,激起一片漣漪,像春天般甜美、清純,它們是一段神靈般的琶音,在無形的豎琴上,被一隻無形的手彈奏出來。白鷺拍打著雙翅,順著蔥綠的兩岸飛翔,融化到蒼茫的暮色裡,好比一個幸福的人腦子裡洋溢的快樂的思緒。

  「不久,瓊得病了。整整三個星期,我們一直提心吊膽的。沒有比在吉所羅更近的醫生了,我們只好將就著請當地的一名藥劑師來治病。孩子病好之後,我就把她帶到河口,想讓她呼吸一下新鮮的海洋空氣。我們在那兒住了一個星期。除了上次我離開家去生瓊以外,這還是我第一次離開哈羅德。河口那兒有個小漁村,房子都搭建在木樁上,漁村離我們不遠,但我們還是感覺很冷清。我非常想念哈羅德,甚至充滿了柔情,突然間我感覺到我愛他了。所以當普拉胡帆船來接我們回去時,我興奮極了,因為我要去告訴他。我覺得這件事情對他具有重大的意義。我簡直沒法形容我當時有多麼高興。我們正朝上游劃去,船夫告訴我,弗朗西斯要到內地去抓一個謀殺丈夫的女人。已經走了兩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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