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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之前(6)


  他們結婚快滿一年的時候,兩個英國的自然學家在往內地去的途中,跟他們住過幾天。他們拿出總督的一封介紹信,信中措詞誠懇,所以哈羅德表示要盛情款待他們。他們的來訪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可喜的變化。米莉森特邀請辛普森先生共進晚餐(他住在「屯堡」,所以只有在星期天晚上才能跟他們吃飯),飯後男人們坐下來打橋牌。過了一會兒,米莉森特就去睡覺了,可是他們吵鬧個不停,弄得她好久也沒能睡著。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哈羅德跌跌撞撞地沖進門來,把她吵醒了。她沒有作聲。哈羅德決定先洗個澡再上床;浴室就在他們臥室底下,他順著臺階往下走。突然聽見外面噗通一聲,他摔了一跤,於是他破口大駡。接著,他開始翻江倒海地嘔吐。她聽見他用一桶桶的涼水往自己身上潑,過了一會兒,他拖著腳步(這次是小心翼翼的)爬上臺階,悄悄地上了床。米莉森特假裝睡著了,她噁心透了。哈羅德喝醉了。她決定明早跟他談談。那兩位自然學家究竟會怎麼看他呢?可到了第二天早晨,哈羅德表現得儀錶堂堂,她一下子吃不准該不該再提起那事兒了。到了八點鐘,哈羅德和她,還有那兩位客人,坐下來吃早飯。哈羅德環顧四周。

  「麥片粥,」他說,「米莉森特,你為什麼不在客人們吃早點的時候,弄點伍斯特〔注:英格蘭中西部城市。〕風味的辣醬油呢?我想他們此刻最想吃的就是這個東西了。我呢,只想來一點威士忌加蘇打水。」

  兩位自然學家笑了,有點兒不好意思。

  「你的丈夫真是個難對付的傢伙。」其中一位說道。

  「有貴客光臨,如果第一個晚上我就沒讓兩位吃飽喝足了再去睡覺,那是我沒有盡到地主之誼。」哈羅德用他那種周到而體面的方式說道。

  米莉森特臉上露出一絲訕笑,想到昨晚這兩位客人也跟她丈夫一樣喝得爛醉,心裡略微感到有些寬慰。第二天晚上,她一直陪在他們身邊,到了一個恰如其分的點上,大家就散了。她很高興,兩位客人終於上路了。他們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過了幾個月,哈羅德去視察他所管轄的某個地區,結果染上了很重的瘧疾回來。這種病,她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可此前她聽人說起過好幾回,所以哈羅德病癒之後身體虛弱,她也沒感覺有什麼奇怪。她感覺奇怪的是,他的舉止有點兒反常。他下班回來,總是呆滯地凝視著她;有時他站在廊臺上,對英國的政治局勢發表長篇大論,身體微微搖晃,但是還能保持儀態;但說著說著,就前言不搭後語起來,於是他就看著她,帶著一副跟他慣有的體面不太相稱的狡黠神情說道:

  「真是把人害苦了,這該死的瘧疾。唉,小妞,你不懂,要想建造一個帝國,會把一個男人壓死的。」

  她感覺到,辛普森先生開始顯得擔憂起來,有一兩次他倆單獨在一塊兒,他好像要跟她說些什麼,可是話到嘴邊,出於靦腆又縮了回去。這種感覺越來越強,使她心神不定,終於有一天晚上,哈羅德不知為什麼在辦公室裡待得比平時更久,於是她就對辛普森進行了盤問。

  「辛普森先生,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的嗎?」她驀地問道。

  他臉刷地紅了,有點兒遲疑。

  「沒有啊。您怎麼會想到我有話要跟您說的呢?」

  辛普森先生是個瘦瘦的、高挑的年輕小夥兒,二十四歲,一頭漂亮的鬈髮,他費了好大勁兒才終於把它梳得平整。他的手腕被蚊子咬得紅一塊紫一塊,還留著幾處疤痕。米莉森特淡定地望著他。

  「如果這事跟哈羅德有關,你不覺得跟我說白了更好嗎?」

  這時,他滿臉通紅,坐在籐椅上,扭過來扭過去,怎麼都不舒服。米莉森特堅決要他說出來。

  「我擔心您會覺得我是個死不要臉的,」他終於開口說,「背地裡說自己上司的壞話,我這人真是太爛了。瘧疾真是個爛透了的病,誰要是得了一回,就會感到徹底完蛋的。」

  他又遲疑了一下。嘴角耷拉著,就像要哭出來似的。在米莉森特的眼裡,他就像個孩子。

  「我會像墳墓一樣保守這個秘密,」她說,面帶微笑,努力隱藏著內心的不安。「告訴我吧。」

  「我覺得很遺憾,您丈夫在辦公室裡放著一瓶威士忌。這樣他就可以比平時多喝上幾口。」

  辛普森先生激動得聲音都啞了。米莉森特突然感到渾身冰涼,瑟瑟發抖。她竭力保持鎮定,因為她知道不能嚇著那個孩子,否則就無法讓他把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他不願再說什麼了。她求他,哄他,告訴他有責任說出來,但最後還是自己哭了起來。這時,辛普森跟她說,哈羅德近兩個星期一直在酗酒,土著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情,說他很快就會恢復結婚前的那些壞習慣。從前他就有酗酒的壞習慣;至於當時具體酗酒到什麼程度,不管米莉森特怎樣盤問,辛普森先生就是咬緊牙關,不肯透露。

  「你覺得他這會兒就在喝酒嗎?」她問道。

  「這個我不知道。」

  米莉森特突然感到怒火中燒,既羞恥又憤恨。那個「屯堡」,其實也是法院的所在地,之所以那麼叫它,是因為那裡屯放著槍枝彈藥。「屯堡」位於駐地長官哈羅德的孟加拉國式平房對面,本身帶一個花園。太陽快下山了,米莉森特不需要戴上帽子。她站起身,徑直朝對面走去。她穿過哈羅德審理案件的大廳,看見他坐在大廳後面的辦公室裡,面前放著一瓶威士忌。他一邊抽煙,一邊跟三四個馬來人說話;那些馬來人站在他的面前聽他說話,臉上是諂媚又含有藐視的表情。哈羅德滿面通紅。

  那幾個土著人一下子沒影兒了。

  「我過來看看你在幹什麼。」她說。

  他裝出慣常的那副刻意的禮貌態度招呼她,但是卻顯得跌跌撞撞。他覺察到自己站不穩,於是裝出一副刻意的儀錶堂堂的派頭。

  「請坐,親愛的,請坐。公務緊急,耽誤了一會兒。」

  她憤怒地瞪著他。

  「你喝醉了。」她說。

  他直愣愣地望著她,兩隻眼珠子略微鼓出,肥大的臉盤上露出一副倨傲的神情。

  「我聽不懂你究竟在說什麼。」他說。

  她原本打算用一連串激憤的言詞,勸他改邪歸正,但現在卻忍不住大哭起來。她一屁股坐進椅子,兩手捂著臉。哈羅德看了她一會兒,淚水也從臉頰上流下來;他朝她走去,張開雙臂,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他抽泣著,把她摟在懷裡。

  「原諒我,原諒我,」他說,「我向你保證,這種事情永遠不再發生。這都是該死的瘧疾害的。」

  「這事太丟臉了。」她嗚咽著說。

  他像個孩子般地哭著。這個儀錶堂堂的大男人竟做出這樣的自我譴責,實在令人感動。過了一會兒,米莉森特抬起頭來。他的兩眼帶著懇求和悔恨的神情,搜尋著她的目光。

  「你能向我保證,永遠不再酗酒了嗎?」

  「我保證,我保證。我恨透了那個東西。」

  就在這時,她告訴他自己懷孕了。他真是喜出望外。

  「我只想要那一件東西。它會讓我做個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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