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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之前(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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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金納太太又想叫出聲來,但是她想起自己還要去赴宴呢。 「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把他的照片拿走了。」她傷心地說。 「媽媽,你可別這麼說。」凱瑟琳大聲說道。 照片是哈羅德跟米莉森特訂婚的時候照的,哈羅德的形象很不錯。斯金納太太一直覺得他是一個有修養的男人。他身材魁梧、高大,或許有點兒胖,但舉止得體,外表莊重。 他那時候就已經開始禿頭,可是現在的男人,頂都謝得比較早;何況他說過,硬殼帽,就是那種遮陽帽,對頭髮有很大的傷害。他留了兩撇小黑鬍子,臉曬得黑黑的。他臉上最好看的地方就是他的那雙眼睛,棕色的、大大的,跟瓊的眼睛一樣。他跟人說話也很有趣。凱瑟琳說他愛吹牛,但斯金納太太卻沒覺得,男人說話有點兒發號施令,她並不在意;特別是當她發現(那可是不多一會兒的事),他竟被米莉森特迷住了,便開始非常喜歡他起來。他對斯金納太太一直表現得很殷勤,他跟她談自己工作的地區,告訴她自己捕殺的大獵物,她也聽得很認真,仿佛對此很感興趣。凱瑟琳說哈羅德總以為自己很了不起,而斯金納太太卻屬對男人的自誇都全盤接受的一種人。米莉森特很快就看出大勢已定,雖然她什麼也沒跟母親說,但她母親心裡明白,要是哈羅德向她求婚,她肯定會同意接受他。 跟哈羅德在一起的是一些在婆羅洲住了三十多年的人,他們都認為那個地方不錯。誰要說女人在那裡不能過上舒服的日子,那是沒有根據的;當然,小孩子到了七歲就必須回國,但斯金納太太覺得現在就操這份心還為時過早。她請哈羅德到家裡來吃飯,說喝午茶的時候他們一家人都會在家。他的時間似乎安排得很松,所以當他住在老朋友家裡一段時間,就要離開的時候,斯金納太太跟他說,希望他能到自己家裡來住上兩個星期。也就是在這次來訪快結束的時候,哈羅德跟米莉森特訂了婚。他們先舉辦了隆重的婚禮,然後到威尼斯度蜜月,這才坐船去東方。輪船每到一個港口,米莉森特都要給家裡寫信。看來她很幸福。 「吉所羅的人都對我很好,」她說。吉所羅是婆羅洲的重鎮。「我們跟駐地長官住在一起,大家輪流請我們吃飯。有那麼一兩次,我聽到有人請哈羅德去喝酒,他拒絕了;他說自己現在結婚了,已經重新做人了。他們都大笑了起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原因。長官夫人格雷太太對我說,大家都很高興見到哈羅德結婚了。她說,一個單身漢在邊防哨所服役是很寂寞的。我們離開吉所羅的時候,格雷太太陰陽怪氣地跟我道別,我感覺很是異樣。好像她要鄭重地把哈羅德交付給我照顧似的。」 他們默默地聽她講述。凱瑟琳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姐姐那副冷漠的臉,而斯金納先生一直盯著他老婆坐著的那張沙發後面,掛在牆上的曲刃短劍〔注:馬來人用的匕首,刀鋒呈波浪形。〕、帕蘭刀〔注:馬來人用的帶鞘砍刀。〕等馬來人的土制武器。 「一年半以後,當我重新回到吉所羅時,我才明白他們原先的態度為什麼那麼古怪,」米莉森特發出一種細微的怪聲,像是嘲笑之後的回音。「到了那時候,我才明白了以前一直沒搞明白的很多事情。哈羅德那次回國,原來就是為了要結婚。可他並不在乎跟誰結婚。媽媽,你還記得我們當時是怎麼跟他套交情的嗎?其實,我們根本不用花那麼大的功夫。」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米莉森特,」斯金納太太說,語氣中頗帶一點兒酸楚,因為這樣拐彎抹角地指責她用心計,讓她著實不很開心。「我還以為他被你迷住了。」 米莉森特聳了聳她那肥胖的肩膀。 「他是個酗酒成性的人。他每天晚上都要抱一瓶威士忌上床,天亮前把它喝光。秘書長跟他說過,如果他再不戒酒就必須辭職。秘書長表示,他會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可以先回英國去休假一段時間。他還建議他討個老婆,那樣回來以後就會有人管住他。哈羅德娶我,因為他想要一個管他的人。吉所羅的那些人打賭,看我能讓他清醒多長時間。」 「可是他愛你呀,」斯金納太太搶過話頭說,「你不知道他是怎麼跟我談起你的,而且就在你剛剛談到的那段期間,你去吉所羅生瓊的時候,他給我寫了一封多麼感人的信來談你啊。」 米莉森特又望著母親,土灰色的臉龐上出現了紅暈。她的兩隻手搭在大腿上,開始微微地顫抖。她想起她剛結婚頭幾個月的情形。官方的汽艇把他們送到入河口,他倆在那間孟加拉國式平房裡過了一夜,那個小屋,哈羅德戲稱之為他們的海濱別墅。第二天,他倆乘一艘普拉胡帆船〔注:馬來亞或印度尼西亞的一種帆船,典型的有一個大三角風帆和舷外架,又稱雙體帆船。〕逆流而上。她從讀過的小說裡猜想,婆羅洲的河流都是漆黑一片、陰森可怕的,可事實上天卻那麼藍,還點綴著幾朵白雲;海欖雌和聶帕櫚的綠樹枝被流水沖刷後,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河的兩岸,茂密的叢林連成一片,遙遠的天空映襯出一座高山的崎嶇輪廓。清晨的空氣清新涼爽。她仿佛踏進一片友善而肥沃的土地,感到無限的自由。他們眺望著河的兩岸,猴子們正坐在纏繞的樹枝上;有一次,哈羅德指著一段像樹樁一樣的東西,說那是一條鱷魚。副長官穿著帆布褲,戴著遮陽帽,站在碼頭上迎接他們,還有十幾個士兵齊刷刷排成一溜向他們致意。他們向她介紹了副長官,他叫辛普森。 「哎呀,長官,」他對哈羅德說,「我很高興見到你回來。沒有你,可真是寂寞透了。」 長官住的那間孟加拉國式平房,坐落在一個小山頂上,周圍有一個長滿各色野花的花園。這是一座破舊的房子,家具也很少,但是房間裡卻很涼快,而且寬敞。 「我們的村莊〔注:指馬來亞的小村莊。〕就在那兒。」哈羅德指著前方說道。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她聽見椰林裡響起了一片鑼聲。這讓她心裡感覺有點兒奇怪。 雖然她沒什麼事情可做,但這樣的日子過得很輕鬆。每天早晨,侍從會把茶端到他們面前。哈羅德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條紗籠〔注:紗籠(sarong),或譯圍裙,馬來亞的民族服裝,色彩鮮豔,男女皆穿。〕,而她穿著晨衣,他們就這樣一直在廊臺上散步,享受著清晨的芬芳,直到穿衣服進早餐。然後,哈羅德去他的辦公室,她就花一兩個小時學習馬來語。他回來吃午飯,然後又去辦公室,她就睡個午覺。喝完下午茶,他倆振作精神,就出門散步,或打高爾夫;哈羅德已經把孟加拉國式平房下邊的叢林清除掉,整出來一塊平地,建了一個九洞高爾夫球場。晚上六點時分,夜色降臨,辛普森先生會過來喝一杯。他們會聊天,直到吃宵夜的時候。有時,哈羅德和辛普森先生也會一起下棋。溫暖的夜晚是迷人的。螢火蟲把廊台兩邊的灌木叢變成了閃動著冷光的點點信號燈,開花的樹林裡傳來陣陣甜美的香氣。晚飯之後,他們閱讀六周前從倫敦寄出的報紙,然後上床睡覺。米莉森特非常享受這種女人的婚後生活,她有自己的房子,對那些土著僕人也很滿意;他們穿著色彩鮮豔的紗籠,光著腳在孟加拉國式平房裡走動,沒有響聲,態度也很友好。這種生活使她快活,感到作為一個駐地長官的夫人挺受人尊重。哈羅德會說流利的馬來語,他那種頤指氣使的神氣、那種尊嚴,都讓她感覺很好。她有時會到法院去,甚至還旁聽他審理案件。他要處理的事務很多,但他卻處理得十分幹練,她不禁對他生出一番敬意。辛普森先生告訴她,哈羅德對當地土著人的瞭解,在整個婆羅洲是數一數二的。他堅定、機智、幽默,這些特點綜合起來,用以對付那些怯弱、好鬥、多疑的土著是必不可少的。米莉森特開始對自己的丈夫懷有某種程度的欽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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