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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毛(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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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的悲劇並不是生離死別。你知道得過多久,兩個人之中才會有一個感到不再愛了?啊,看到一個你曾全心全意地愛過的女人,這人你曾經覺得一看不到她就受不了,可現在你終於領悟到,如果你從此再看不到她也無所謂,這才是真正非常痛苦,愛情的悲劇就是冷漠。」 可是,就在他說話的時候,有一件異常的事發生了。雖然他一直在對著這位船長說話,卻並不是在和他談,他一直是在自言自語,眼睛雖然盯著他面前這個人,卻是視而不見。可是,現在卻有一個形象出現在他的面前,不是他所看到的這個人,而是另一個人的形象。仿佛他在照著一面使人顯得格外矮胖或者細長得荒謬絕倫的哈哈鏡,不過,這會兒,情況恰好相反,他在這個肥胖的醜老頭身上依稀看到一個年輕小夥子的影子。這當兒,他對老頭探究似地很快地仔細看了一下。為什麼隨隨便便的散步就使這人走到這個地方來呢?他的心突然一驚,幾乎透不過氣來。他猛地起了一種荒謬的懷疑。他所想到的事情是不可思議的,然而,它可能是個事實。 「你叫什麼名字?」他猝然問道。 那個船長的臉皺成一團,狡猾地嘻嘻一笑。這時他顯得滿懷惡意,非常鄙俗。 「他媽的已經這麼久沒有聽到我的名字,我自己也都快忘記了。不過,三十年來在這一帶的島上,人們一直管我叫紅毛。」 他發出一聲低低的、簡直是聽不到的笑聲。那龐大的身軀顫動著,這真是卑鄙。尼爾森打了個寒顫。紅毛卻感到這有趣極了,淚水從他充血的眼睛裡順著雙頰流下來。 尼爾森倒抽了一口冷氣,因為這當兒,一個婦女進來了。她是個土著,一個外貌有幾分威儀的婦女,粗壯而還不是癡肥,膚色很深,土著的膚色總是隨著年紀增長而變深,頭髮灰白得厲害。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寬大長衫,薄薄的衣料顯出她那大大的胸脯。緊要關頭來到了。 她跟尼爾森說了幾句有關家務的話,尼爾森回答了。尼爾森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不自然,但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出來。她朝那個坐在窗邊椅子裡的男人冷淡地掃了一眼後,就徑直走了出去。緊要關頭又去了。 尼爾森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激動得很厲害。後來他說: 「如果你能留下來同我一起,吃點便飯,我將十分高興。」 「我想,不啦,」紅毛說,「我得去找這個叫做格雷的傢伙。我把東西交給他後就要走了。我想明天就回阿皮亞。」 「我找個孩子同你一起去,給你帶路。」 「那太好了。」 紅毛有點費勁地從坐椅上站起來,那個瑞典人找了個種植園幹活的孩子,告訴他船長要上哪兒去,那孩子便沿著小橋走去,紅毛準備跟他過橋。 「可別掉下去。」 「決計不會掉下去。」 尼爾森看著他過橋,等到他消失在椰子樹叢時,他還是在看。接著,他沉重地往椅子裡坐下去。使他不快活的,就是這個人嗎?薩麗愛了這麼些年,並且不顧一切地等待著的,就是這個人嗎?這真是可笑。他突然感到十分氣憤,他有一種本能的衝動,想跳起來,把周圍的一切東西都砸個稀巴爛。他受騙了。他們終於彼此見了面,卻一點也不知道。他開始笑了,是悲哀的笑,他笑得越來越厲害,直到變成了狂笑。神明對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可現在他已經老啦。 後來,薩麗進來告訴他開飯了。他在她面前坐下來準備吃飯。他心裡想,如果他現在告訴她,剛才坐在椅子裡的胖老頭,就是她仍然用青春的全部熱情去思念著的那個人,他不知道她會怎麼說。多年以前,在他因為她使自己那麼不快活而怨恨她的時候,他一定樂於這樣告訴她。他那時真想像她傷他感情那樣地去傷她的感情,因為他之所以怨恨僅僅是為了愛。可現在他已不在乎了。他冷淡地聳聳肩。 「剛才那個人來幹什麼?」她問。 他沒有立即回答。她太老了,是個又胖又老的土著婦人。他不明白自己過去為什麼會那麼狂愛她。他曾經把他心靈的一切寶貴東西都堆在她腳下,她卻不屑一顧。浪費,多大的浪費!可現在,當他瞧著她去看橋的時候,他心裡只感到輕蔑。他的耐性終於消耗淨盡了。他回答她剛才的問話。 「他是一艘縱帆船船長。他是從阿皮亞來的。」 「啊。」 「他給我帶來了消息。我大哥病得很厲害,我必須回去。」 「你會去很久嗎。」 他聳聳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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