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毛姆 | 上頁 下頁
赴宴之前(1)


  斯金納太太做事情喜歡守時。她早早地穿戴整齊,身上那件黑色的真絲外套既適合她的年齡,又適合她為死去的女婿服喪。此時,她還要戴上一頂帽子。對於這一點,她有點兒猶豫,因為帽子上裝飾的白鷺羽毛很可能會引起一些朋友尖銳的非議,而她去赴宴時又免不了會碰上這些朋友;要獲得這些羽毛,就必須殺死那些美麗的白鳥,而且必須在它們交配的季節,這話聽起來多嚇人呀;可話又說回來,這些羽毛真的很漂亮、時髦,不戴上的話豈不是太愚蠢了,而且要是被她女婿知道,准會傷了他的感情。他從婆羅洲那麼遠的地方把羽毛帶回來,不就是為了讓他岳母開心嗎。當時,凱瑟琳的神情似乎就不那麼喜歡,如今噩耗傳來,她一定後悔當初不該那樣,不過凱瑟琳從一開始就沒有真心喜歡過哈羅德。斯金納太太站在梳粧檯跟前,戴上了那頂帽子,然後用一枚鑲著一顆大圓珠子的發針把它固定住。畢竟,這是她僅有的一頂漂亮帽子。要是有人跟她說起這幾根羽毛的事兒,她自然知道如何應對。

  「我知道這種事很嚇人,」她會說,「我自己是絕對想不到要買這些羽毛的,是我可憐的女婿最後一次回國探親的時候帶回來的。」

  這樣就解釋了她擁有這幾根羽毛的理由,也為她戴這幾根羽毛找到了藉口。她的那些朋友一向都很和善。斯金納太太從抽屜裡拿出一塊乾淨手帕,在上面灑了幾滴古龍水〔注:一種原產於德國科隆的香水。〕。她從來不用香水,因為她覺得使用香水有點兒輕佻,但古龍水卻讓人神清氣爽。她差不多打扮好了,於是抬起頭,眼神越過梳妝鏡,朝窗外望去。卡農·海伍德今天要舉辦一個花園宴會,而且趕上了個好天氣。風是暖暖的,天是藍藍的;樹上還沒有褪盡那早春的綠意。小外孫女正在屋後狹長的花園裡忙著把自己那片小小的花床弄得鬆軟一些;斯金納太太看在眼裡,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她希望瓊的臉色不要那麼蒼白,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錯誤地把這孩子留在熱帶地區。這麼小的年紀,成天板著臉,從沒見她蹦蹦跳跳的天真樣兒。這時,小女孩正悄悄地獨自玩著遊戲,給花圃裡的花澆水。斯金納太太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前襟,然後拿起手套,走下樓來。

  凱瑟琳坐在窗前的寫字臺邊,忙著整理幾張名單,因為她是婦女高爾夫俱樂部的名譽秘書,碰到有競賽的時候,就會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可即使這麼忙,她還是早就準備好了參加宴會。

  「你最終還是穿上這件套衫啦!」斯金納太太說。

  吃午飯的時候,她們就為凱瑟琳到底應該穿這件套衫還是那件黑綢衫討論了好一會兒。那件套衫黑白相間,凱瑟琳覺得比較時髦,不過不太像服喪的樣子。但米莉森特卻贊成穿這一件。

  「我們幹嘛都要穿得像剛從葬禮上回來似的,」她說,「哈羅德都死了八個月啦。」

  斯金納太太覺得這話聽著有點兒不順耳。米莉森特從婆羅洲回來以後,舉止態度都不太正常。

  「你不會現在就脫掉喪服吧,親愛的?」她問道。

  米莉森特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現在人們服喪跟從前不一樣啦。」她說道。她停了一下,繼續說話。她說話的語氣,斯金納太太覺得很是奇怪。凱瑟琳也明顯地注意到了這一點,因為她也用不解的眼神瞟了姐姐一眼。「我敢肯定,哈羅德也絕不會要我永遠為他服喪的。」

  「我早就穿戴好了,因為我有事要跟米莉森特說。」凱瑟琳答道,算是對母親那種懷疑眼光的響應。

  「哦,是嗎?」

  凱瑟琳沒有解釋。她把那幾張名單放在一旁,皺起眉頭,把一位女士寄來的信又讀了一遍。那位女士在信裡投訴委員會不公平,竟然把她應得的讓杆數目從二十四減到十八〔注:根據高爾夫球賽規則,以擊杆數較少者勝出。業餘球員與正式球員比賽,業餘球員可以將其擊杆數減去讓杆數,以其相減的差數與正式球員的擊杆數相比。〕。作為婦女高爾夫俱樂部的名譽秘書,必須具備相當的智慧。遮陽篷使屋子裡感覺陰涼。斯金納太太戴上她那副嶄新的手套,看著哈羅德生前托她保管的那只碩大的、染得光彩照人的木制犀鳥;她覺得這個標本有點兒奇特,而且粗野,但哈羅德卻對它十分珍愛。它帶有一點宗教的意味,連卡農·海伍德也對它倍加讚賞。沙發靠著牆,牆上是幾件馬來人的土制武器,但她忘記了它們的名稱。幾張隨手放置的小桌上,到處擺放著哈羅德在不同的場合送給他們的銀器和銅器。她以前一直喜歡哈羅德,因此兩眼不由自主地移向鋼琴上方,那上面原本有他的照片,旁邊還有她兩個女兒、外孫女、姐姐和外甥的幾張照片。

  「唉,凱瑟琳,哈羅德的照片哪兒去了?」她問道。

  凱瑟琳環顧四周。照片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有人把它拿走了吧。」凱瑟琳說。

  她驚訝而疑惑地站起身來,走到鋼琴邊上。幾張照片的位置已經重新安排過,它們之間看不出有什麼空缺。

  「也許米莉森特想把它拿到自己的臥室裡去吧。」斯金納太太說。

  「我早就該發覺的。再說,米莉森特已經有好幾張哈羅德的照片了。只是她把它們都鎖起來了。」

  女兒沒有在自己的臥室裡放一張哈羅德的照片,斯金納太太對此感到十分奇怪。她曾經跟她提起過這件事兒,但米莉森特並沒有理會她。從婆羅洲回來以後,米莉森特就一直不愛說話;斯金納太太想對她表示一下同情,但是看見她這個樣子,也就不再想表示什麼了。她好像也不大情願談起自己痛失丈夫的遭遇。悲傷,在不同的人身上,會有不同的表現方式。斯金納先生就曾經告誡過自己的夫人,對待米莉森特,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一個人獨處。一想到自己的丈夫,斯金納太太就轉念想到,他們該動身去參加宴會了。

  「你爸問我,我是不是覺得他應該戴一頂大禮帽,」她說,「我說,我覺得保險起見,還是戴上比較好。」

  那場花園宴會的排場會很大。大家會品嘗到博迪糖果店的草莓香草雙色冰淇淋,而且還有海伍德家自製的冰咖啡。社會各界名流都會參加。宴會的主人要向客人們介紹香港主教,那位主教這幾天就住在卡農·海伍德的家裡,因為他是卡農上大學時的老同學。這次,他還要作一個演講,談談他在中國的傳教活動。斯金納太太的一個女兒也曾經在東方度過八個春秋,她的女婿又曾經是婆羅洲一個地區的駐地長官,所以她對這方面特別感興趣。當然,在那些跟殖民地之類的事情毫無關係的人們看來,這種演講雖然有趣,但並不像對她具有那麼重要的意義。

  「只瞭解英國的人,怎麼可能對英國有真正的瞭解呢?」斯金納先生這樣說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