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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毛(3)


  船長探身向前,一隻大手抓住了酒瓶。

  「那麼,你怎麼會到這一帶來的呢?」

  「啊,我是為了健康緣故來的。我兩側的肺都壞了,人們說我活不過一年了。你看他們都說錯了。」

  「我是說,你怎麼就會在這兒定居下來的?」

  「我是個感情用事的人。」

  「噢!」

  尼爾森知道這個船長不會理解他的意思,他對船長看了一下,深色的眼睛裡閃著譏諷。也許正是因為這個船長這麼粗蠢遲鈍,他才發了奇興要再談下去。

  「你過橋的時候,忙於保持身子平衡,所以沒有注意到。但是一般都認為這兒是相當漂亮的。」

  「你在這里弄到了一座很可愛的小房子。」

  「啊,我初到這裡的時候,並沒有這房子。這兒原來有一間土草房,蜂窩式的屋頂,有柱子,整所房子遮在一棵開滿紅花的大樹的陰影之下;還有巴豆叢,葉子有黃的有紅的,還有金色的,形成一個五彩繽紛的圍籬。到處都是椰子樹,像女人那樣沉湎于幻想,那樣愛虛榮。椰子樹都長在水邊,終日顧影自憐。那時節,我是個年輕人——天哪,已是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前的事啦——我要趁我還沒有一命嗚呼,在我所能得到的這段短促的時間裡,享受一下人間所有的美妙生活。我認為,這裡是我生平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地方。我第一次一見到這地方,心裡就有一種堵得慌的感覺,真怕自己會哭出來。當時我還不到二十五歲,雖然,我拼命裝得滿不在乎,可我真不願意死。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地方的美景,似乎使我比較容易接受我的命運了。我覺得,我一來到這裡,我過去的一切生活便全都消失了。斯德哥爾摩〔注:瑞典首都。〕和那兒的大學,還有波昂〔注:前西德首都。〕,似乎全都是別的什麼人的生活,仿佛這時我終於找到了我們那些哲學博士——你知道,我也是一個哲學博士——一直討論得那麼起勁的『實在』。『一年』,我暗自叫喊說,我還有一年。我要在這兒度過這一年,然後心滿意足地死去。」

  「我們在二十五歲的時候,都是傻裡傻氣,感情用事,像演蹩腳話劇那樣。不過,如果不是這樣,也許我們活到五十歲的時候,就不會那麼明智了。」

  「請喝吧,我的朋友。別讓我這番胡言亂語干擾了你。」

  他那只細瘦的手朝酒瓶一揮,船長把杯子裡剩餘的酒都喝光了。

  「你一點也沒有喝。」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拿酒瓶。

  「我是個禁酒的人,」瑞典人微笑著說,「我用一些我認為是更為微妙的方法來自我陶醉。不過,也許那只是自命不凡而已。總之,那樣效力更為持久,結果也不那麼有害。」

  「聽說現在在美國有許多人吸古柯鹼。」船長說。

  尼爾森嘻嘻地笑一下。

  「可是,我很少見到白人,」他又說下去,「我也不認為偶爾喝幾口威士忌就會對我有什麼害處。」

  他給自己倒了一點兒,加上蘇打水,呷了一口。

  「不久,我就發現為什麼這地方會有這種超凡脫俗的美了。愛情曾經在這兒逗留過片刻,就像一隻候鳥在海洋中途偶然看到一艘船,就暫且收起它那疲乏的翅膀那樣,一種美好的激情的芳馨在這兒上空縈繞不散,那香味如同我家鄉牧場上的五月山楂。我覺得這個人們愛過或者受過苦的地方,還總是保存著一種至今尚未完全消逝的淡香,仿佛他們獲得了一種含有精神意義的東西,這些東西如今還神秘地影響到路過的人。我但願能把我的意思講清楚。」他稍稍地微笑了一下,「不過,即使我說明白了,我想你還是不會理解的。」

  他停了一下。

  「我想這地方之所以美麗,是因為一度受到了愛情的歡樂的賜予。」說到這裡,他聳聳肩,「不過,也許這不過是因為青年人的戀愛和合適的環境的巧合使我的審美觀得到滿足的緣故。」即使是一個比這位船長開竅些的人,如果聽到尼爾森這番話摸不著頭腦,也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尼爾森有點顯得似乎在嘲笑他自己所說的話。仿佛他是出於感情說這些話的,而他的理智則覺得這種感情用事加上懷疑主義,那往往就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後果。

  他沉默一會兒,然後望著船長,眼睛裡突然出現一種困惑的神色。

  「你知道,我不禁認為,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他說。

  「我可不敢說我記得你。」船長答道。

  「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你的臉我很熟悉。我已迷惑了好一會兒了。不過,我說不上是什麼地點和什麼時間看見過你的。」

  船長堅決地聳聳他那肥厚的肩膀。

  「我到這些海島來有三十年了。一個人不可能在這麼長時間裡記得所有他見過的人。」

  那個瑞典人搖了搖頭。

  「你知道,有時候,一個人會有這麼一種感覺,對於他先前從來沒有到過的一個地方,他卻熟悉得出奇,我看到你就有這種感覺。」他露出一副頑皮的笑容,「也許我在前世認識過你。也許,也許你是古羅馬的船長,我是搖槳的奴隸。你在這些海島上有三十年了嗎?」

  「整整三十年。」

  「我不知道你是否認識一個叫做紅毛的人?」

  「紅毛?」

  「我只知道他叫這個名字。我不認得他本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然而,我對他似乎比對許多人都更瞭解得清楚,比如說比對我的幾個兄弟,儘管我同他們天天在一起有多年。他活在我的想像裡,像保羅·馬拉特斯塔或者羅密歐那樣形象鮮明清晰。不過,我怕你從來沒有念過但丁或者莎士比亞吧?」

  「我沒念過。」船長說。

  尼爾森吸了一口雪茄,身子往椅背一靠,茫然地望著漂浮在無風的空中的煙圈。他嘴角漾出一絲笑容,一雙眼睛卻很嚴肅。接著,他望望船長。在船長那粗俗臃腫的身軀中有一種格外令人厭惡的東西。他有一種因為這種肥胖而顯得過分自負的神氣。這是一種讓人不能容忍的行為。這真是使尼爾森的神經緊張不安。可是,在他面前這個人跟他心目中的那個人之間的顯著差別,卻叫人感到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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