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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毛(4)


  「紅毛似乎是人們前所未見的一個最漂亮的人兒。我同當時認識他的不少人——白種人——談過,他們都一致認為,你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那美貌簡直使你大吃一驚。人們管他叫紅毛,是因為他有一頭火紅的頭髮,天然捲曲,他把頭髮留得很長。拉斐爾前派畫家一定是因為這種奇妙的顏色才如醉似狂的。我不認為他會因此而自以為了不起,他太天真了,不會這樣做了,不過,如果他這樣做,也沒有人會責怪他。他個子很高,六英呎一二——在本來造在這裡的那間土房裡,在那根撐著屋頂的主柱上就有個記得著他高度的記號——他長得像個希臘神話裡的天神,寬肩細腰;他像阿波羅,有著普拉克希特利斯〔注:(公元前四百-三百三十年)是古典時期晚期的雕刻家。〕刀下的那種柔滑與豐滿,還有那種溫柔的女性美,其中自有一種使人煩惱而不可思議的東西。他的皮膚白得耀眼,十分柔和,像緞子一般;他的皮膚就跟女人的皮膚一樣。」

  「我小時候皮膚也很白。」船長說,充血的眼睛裡閃爍了一下。

  但是,尼爾森並沒有理會他。他這會兒正在講故事,插嘴使他很不耐煩。

  「還有他那張臉,就像他的身軀一樣美。一雙藍藍的大眼睛,顏色很深,因此,有人說是黑色的,而且,和一般紅頭髮的人不同,他的眉毛是深色的,睫毛很長,也是深色的。他容貌端正,無懈可擊,那張嘴真像一個鮮紅的傷口。他當時二十歲。」

  說到這裡,瑞典人帶點兒戲劇性地停了一下,呷口威士忌。

  「他是獨一無二的。從來沒有一個比他更美的人,這正同野生植物為什麼會綻開奇葩一樣說不出個道理來。他是造化一個可喜的意外收穫。

  「有一天,他在你今天早晨停船的那個小灣上登陸。他是個美國水手,從停泊在阿皮亞的一艘軍艦上開了小差。他說服艦上一個好心腸的土著,讓他搭上一艘正要從阿皮亞開往薩福托的單桅船,後來,人們又讓他坐獨木舟在這裡上岸。我不知道他開小差的原因。也許軍艦上的生活和各種約束使他感到厭煩了,也許因為他陷入了困境,也許是被南海和這些富有傳奇色彩的島嶼深深吸引住了。這些地方時而會古怪地把一個人身不由己地吸引過來,然後這個人就發覺自己像只投進蜘蛛網的蒼蠅了。大概他身上有個軟弱的地方,這些青山碧海以及和風一下子就拿掉了他身上那北方人的剛勁,就像達利拉拿掉了那個拿細耳人的力氣一樣。總之,他要躲藏起來,他認為,他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偏僻隱蔽的角落裡一直躲到他那艘軍艦駛離薩摩亞,准是萬無一失。

  「小灣上有一間本地人的小屋,正當他站在那兒,不知道究竟該朝哪兒走的時候,一個年輕姑娘走出來,請他進屋。他簡直懂不了兩句本地話,她也不懂什麼英語,可是,他足以理解她的笑容的意思和那優美的手勢,他跟她進去了。他在草席上坐下來,她給了他幾片菠蘿。我只能根據傳聞來談紅毛,不過,我在他的初次相遇的三年後見到了那個姑娘,那時,她不過十九歲。你真想像不出她是多麼優雅嬌美。她具有木槿那種熱烈奔放的麗質和絢爛多彩的風姿。她個子高挑,身材苗條,有著她那種族的秀美的面貌,一雙大眼睛,仿佛棕樹下寧靜的兩汪水潭;她的頭髮又黑又卷,垂在背後,她戴著一隻香味芬芳的花環。她一雙手真可愛,那麼小巧,十指那麼纖細,簡直令人心弦為之一緊。在那些日子裡,她動輒笑逐顏開,笑容是那麼歡樂,簡直使你雙膝發顫。她的皮膚就像夏天一片成熟的麥田。我的天,我怎能描繪得了她?她實在太美了,簡直不像是真的。

  「這兩個年輕人,她十六歲,他二十歲,一見鍾情了。那是真正的愛,不是那種出於同情、共同興趣和相互理解的愛,而是質樸的愛,單純的愛。那是亞當在花園裡一覺醒來,發現夏娃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正凝望著自己,伸手去撫摩她的那種愛。那是使得人間成為奇跡的愛,那是使得生命具有豐富含義的愛。你從來沒有聽到過一位聰明而玩世不恭的法國公爵這樣說過吧?他說,在一對情人中,總是有一個去愛,另一個接受愛;這是一個嚴酷的真理,我們絕大多數對此不得不聽之任之,不過,有時候,也有兩個人都去愛,同時也讓自己被愛的。這樣,人們也許就相信太陽確實是停留不動的了,就像在喬舒亞向以色列人的上帝禱告時那樣。

  「即使到了現在,在這麼多年以後,我一想到這兩個人,那麼年輕,那麼美麗,那麼純樸,一想到他們的愛,我就猛然覺得一陣劇痛。這種完美無缺的愛情撕碎了我的心,正如在某些夜晚,我看到明朗的天空,一輪落月照著環礁湖也教我心碎一樣。一想到純潔無疵的美,總是讓人心裡發痛。

  「他們都是孩子。她善良、可愛、體貼。我對他雖然一無所知,我卻總是認為,在那時,無論如何,他是單純坦率的。我也認為他的心靈同他的身軀一樣美麗。不過,我也敢說他同人類蒙昧時期樹林裡的那些生物一樣,沒有什麼複雜的心靈,那時候,他們用蘆葦做笛子,在山澗裡洗澡,那時候,也許還可以看到小鹿騎在長鬍子的半人半馬的怪物的背上飛跑過林中空地。心靈是使人苦惱的東西,等到人的心靈成長起來,他就失掉了伊甸園。

  「唔,紅毛來到這個島上的時候,島上剛剛發生過一次瘟疫,那是白人帶到南海來的,三分之一的居民死掉了。似乎那個姑娘所有的近親都喪亡了,她這時寄居在遠親的家裡。這戶人家有兩個乾癟的老太婆,腰彎背曲,滿臉皺紋,還有兩個年輕些的女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孩。紅毛在那兒待了幾天。可是,也許他覺得太靠近海邊,有可能碰上白人,會洩露了他藏身的地方;也許這兩個相愛的人不願意同別人待在一起,弄得他們連相聚一刻的樂趣都沒有。一天早晨,他們這一對出發了,隨身帶著姑娘的幾件東西,沿著椰子樹下的草徑走去,走到你所見的那條小河。他們必須走過你剛才走過的那座橋,那個姑娘看到他害怕,笑得真高興。她攙著他的手走完了第一根樹幹,他沒有勇氣了,只得又走回去。他不得不脫下他所有的衣服,再來冒一次險。她把這些脫下來的衣服頂在頭上帶過河去。他們就在那兒的一間空小屋裡住了下來。究竟是她對這間小屋擁有什麼主權(因為土地使用權在島上是件複雜的事情)還是屋主在瘟疫期間死亡了,我都不知道,總之,沒有人對他們表示過異議,他們就把它據為己有了。他們的家具包括兩條睡覺的草席,一片破鏡子,一兩個碗。在這個令人愉快的島上,這幾件東西就夠開始建立家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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