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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胖女人(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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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克哭得跟小孩似的。只見那龐大的身體搖了搖,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巨大的胸脯上。 「親愛的,我不是那個意思。」埃羅哭道。 她噗通一聲跪在地下,伸開圓圓的胳膊把弗蘭克緊緊抱住。她一面哭,染眼睫毛的油順著面頰往下流。 「您是說我看上去一點也沒變瘦嗎?」弗蘭克嗚咽道,「我辛苦一場,一切都是白搭?」 「不,親愛的,你當然看上去變瘦了,」埃羅眼淚汪汪地說道,「這大家都看得出來。」 皮翠絲雖然天生沒什麼脾氣,但也開始細聲哭起來。這使人很是感動。說真的,誰見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弗蘭克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誰都會為之動容,否則那人的心一定是鐵做的。然而,沒過多久,各人便把眼淚擦乾,喝了點攙水白蘭地(每個醫生都跟她們說這是她們能喝的最不增胖的酒類),然後感覺就好多了。大家認為,應該讓莉娜遵守她的醫生的囑咐吃有營養的東西;同時她們下定決心:不要讓自己受她的飲食的影響。莉娜無疑是個一流的橋牌高手,再說她也就待兩個星期,要盡力使她住得開心。三人臨分手之前大家還互相給對方一個熱情的吻別,心情出奇地舒暢。看來,任憑什麼也影響不了曾經為三個人的生活帶來無限歡樂的妙不可言的友誼。 但人性是脆弱的,你絕不可能要求過高。莉娜吃熱騰騰的奶酪黃油通心粉時,她們吃乾巴巴的烤魚;莉娜吃鵝肝醬時,她們吃烤羊排和煮菠菜;莉娜一周兩回吃奶油燒豌豆和燒得各式各樣的香馬鈴薯時,她們吃煮雞蛋和生蕃茄。廚師手藝好,一有機會便上菜,而且菜色一道比一道豐富、美味、多汁。 「可憐的吉姆,」莉娜想起亡夫於是歎息起來,「他生前特別愛吃法國菜。」 男管家向她們透露,他懂得調製好幾種雞尾酒;莉娜也告訴她們,說醫生建議她午餐喝勃艮第葡萄酒,晚餐喝香檳。三個胖女人立場堅定,不為所誘。雖然皮翠絲早已無精打采,目光淒涼,埃羅那雙溫柔的藍眼睛透著冰冷的目光,弗蘭克那深沉的聲音越發沙啞,但她們依舊拉家常,依舊嘻嘻哈哈(此乃女人裝模作樣的天賦)。只有到打牌時,劍拔弩張之勢才呈現出來。從前,她們打牌喜歡聊天,說話氣氛融洽。如今說話卻不知不覺地刻薄起來,有時候有人還老實不客氣地指出他人的錯誤。討論成了爭論,爭論成了爭吵。有時候一局下來,大家便都不吱聲,各自憋著一肚子火。有一回,弗蘭克說埃羅是故意拆她的台。有兩三回,三人中最軟弱的皮翠絲還哭起來。還有一次,埃羅一賭氣把牌扔掉沖了出去。三人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莉娜夾在她們中間,成了和事婆。 「我覺得為打牌吵架實在是不值得,」她說道,「說到底,不過是玩玩而已嘛。」 她倒事事如意。吃飽後還喝了半瓶香檳。這還不打緊,她的運氣也特好,贏光了她們的錢。她們每次打牌的得分是記在一個本子上的,她的積分一天比一天高,呈穩步上揚之勢。難道真的這麼不公平?她們三人開始互相憎恨對方。儘管她們也恨她,但卻忍不住要向她吐露心聲。各人都到她那裡去跟她說別人如何如何討厭。埃羅說她成天和比自己老得多的女人來往肯定對她沒有益處,想想還不如把自己那份租金犧牲了去威尼斯度過夏天剩下的日子。弗蘭克則說她自己的思想很男性化,像埃羅這種沒正沒經的人和皮翠絲這種十足十的大笨蛋,要想她滿意她們的表現簡直是癡心妄想。 「我怎麼能跟沒水平的人說話呢,」她說道,「您要是跟我一樣長一個機靈的腦袋,您肯定也想跟機靈的人待一塊兒。」 皮翠絲則只想圖個安靜。 「說實話我真的很討厭女人,」她說道,「女人特別靠不住,特別惡毒。」 等莉娜的兩個星期快過完的時候,三個胖女人已差不多是你不理我我不睬你了。莉娜在的時候還裝作和和氣氣的樣子,等她一轉身,就原形畢露。她們已大大超過吵架的階段,乾脆當做對方不存在,如果這樣也不成,就冷冰冰地應酬應酬。 莉娜要去意大利的裡維耶拉和朋友一塊住些日子,弗蘭克去給她送行。莉娜便坐她來這裡時的那趟火車走,並隨身帶走了她們輸給她的大筆的錢。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們才好,」她一邊往車廂裡走一邊說,「此行真是太痛快啦。」 假如說和任何一個男人比起來,有一點叫弗蘭克·希克森更加自豪的話,那便是她是個女紳士。她回答得既大方得體又彬彬有禮。 「你的光臨使我們大家都很高興,」她說道,「這真是我們莫大的榮幸。」 但當火車開走時,她一回過身來口中即呼出一大口氣,連腳下的站台似乎都為之震動起來。她把巨大的雙肩猛地往後一挺,然後大步朝別墅方向走去。 「呼!」她每隔幾步就喘息一聲,「呼!」 到家後,她換上一件游泳衣,穿上平底涼鞋和男人穿的睡衣(沒有人說閒話),朝伊登羅克走去。吃午飯的時間還沒到,遊一下泳都還來得及。從猴屋經過時,她四處張望看看有沒有認識的人,以便打個招呼。因為她突然發覺要跟人們和睦相處。這時,她怔住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皮翠絲正一個人坐著那兒。只見她身上穿著前一兩天在摩莉娜絲買的睡衣,脖子上戴著一串珍珠。弗蘭克眼尖,一眼就看出她的頭髮剛燙過,臉上、眼睛和嘴唇全都化過妝。她雖然胖——不對,是超級肥胖——但誰都不能否認,她是個標緻的女人。可她這是在幹什麼呢?弗蘭克以其特有的尼安德塔人懶散的走路姿勢走到皮翠絲跟前。身穿黑色游泳衣的弗蘭克,活像一條在托雷斯海峽給日本人捕獲的海牛。 「皮翠絲,你這是在幹嘛?」她扯著低沉的嗓子嚷道。 她這一嚷,猶如一陣從遠處山巒傳來的滾滾雷鳴。皮翠絲冷冷地瞧著她。 「我在吃東西哩。」她答道。 「該死的,我知道你在吃東西。」 在皮翠絲面前,放著一盤羊角麵包,一盤黃油,一罐草莓醬,一壺咖啡和一罐奶油。只見她在熱騰騰香噴噴的麵包上塗了一層厚厚的黃油,再沫上果醬,然後再將稠稠的奶油淋在上面。 「你這樣會把自己毀了。」弗蘭克說道。 「我才不在乎。」嘴裡塞滿麵包的皮翠絲咕噥道。 「你的體重會越來越重的呀。」 「見鬼去吧!」 她實際上是在當面嘲笑弗蘭克。天哪,這些麵包多香啊! 「你真讓我失望,皮翠絲。我還以為你性格比較堅強呢。」 「都是你的錯。那個該死的女人,你早該把她打發走。足足兩個星期,我看著她狼吞虎嚥跟豬似的,誰受得了呀。這回就算撐破肚皮,我也要先美餐一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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