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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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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重要人物,這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英國在中國最重要的一家商行裡的分行經理,而這家分行的地位也十分重要。他花了好大力氣才爬到今天這個位置。回頭看看三十年前剛來中國時,自己不過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夥計,不禁淡淡一笑。 他回憶起他出生的那個小康家庭——這是一座紅色的小屋,坐落在巴思一長排紅房子中,雖然他想竭力把家裡裝飾得高雅體面些,但免不了仍有一股寒酸氣。而眼前,這幢富麗堂皇的石砌大廈,有寬敞的陽臺和房間,既是洋行的辦公室,又是他的寓所。看看這大廈,想想那小房子,他感到心滿意足,洋洋自得。 紅房子的生活已是遙遠的往事了。那時,他每天放學回家(當時他在聖保羅中學念書),便跟爹娘和兩個姊妹坐下來吃晚飯。餐桌上擺著一塊冷肉,還有一些麵包和黃油,茶裡還放了不少牛奶,一家人便大吃大喝起來。而現在,他吃飯的派頭確實已今非昔比了。 他經常梳裝打扮整齊入座。不管他是否只是獨個兒吃飯或是有客人,他總是讓三個男僕在桌邊伺候他。他的管家對他的愛好一清二楚,他本人根本不必為家務瑣事操心。每頓晚餐,僕人都給他上湯、魚、烤肉、甜食、開胃點心,一應俱全。他很喜歡這些食物。他想,獨自一個人吃晚餐時,為什麼上的菜就應該比宴請客人時少一些呢?那樣做是沒道理的。 確實,他飛黃騰達了,因而現在他壓根兒不想回家。他已有十年沒回英國了;度假時,他不回英國,而是到日本或溫哥華,在那些地方他准會遇到來自中國沿海的一些友人。而在家鄉,他卻沒有熟人。他的兩個姐妹已在當地嫁人,丈夫和兒子都是公司的職員。他和他們之間沒有什麼聯繫,他們使他感到厭煩。每逢聖誕節,他總送給他們一匹漂亮的絲綢,一些精緻的刺繡或一盒茶葉,聊表手足之情。 他不是一個吝嗇鬼。他母親在世之日,他都一直寄給她一筆補貼。不過,等到他退休時,他不想回到英國去。因為他曾看到許許多多的人退休後回國,結果往往以失望告終。他決意在上海跑馬廳附近買一座房子,到那時打打橋牌、騎騎馬、玩玩高爾夫球,想這樣舒舒服服度過他的晚年。當然,考慮退休還為時尚早,他還要幹好幾年哩。再過五六年,希金斯就要退休返鄉,那時他就是上海總行的主管了。 目前,他對自己所在的地方感到很滿意,還可以省點錢,這點在上海是辦不到的,再說,他日子也過得挺不錯。這個地方和上海相比還有一個優點:他是當地社交界裡最顯赫的人物,他一開口,人家就會照辦,即使是領事先生也對他小心謹慎,遷就一二。有一次,一位領事跟他爭執起來,結果倒黴的可不是他。一想到這件事,大班就挑戰地翹起他的下巴。 他笑了起來,感到情緒很好。此時,大班剛參加過滙豐銀行的盛大午宴,正踽踽踱步回到他的辦公室。這次宴會,他們招待得很周到,食物都是第一流的,還有各式各樣的酒。他先喝了兩杯雞尾酒,後來又喝了些白葡萄酒,最後,他喝了兩杯紅葡萄酒和一些優質的陳年白蘭地。 他感到十分舒暢。每當他感到自己做了一件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時,他總散散步。替他抬轎子的僕役緊跟在他後面幾步的地方,以防他萬一還想坐一坐。不過他倒喜歡伸伸腿,活活血。最近,他運動得太少了。由於他太胖,不能騎馬,運動的機會就更少了;可是即使胖得不能騎馬,養幾匹馬還是可以的。當他在芬芳的空氣裡漫步時,他不禁想起春季的比賽來。 他有一對頗有希望的、準備第一次參加比賽的馬兒。他看出辦公室裡有一個夥計是一個出色的賽馬騎師(他得細心提防別讓別人挖走,上海洋行的老希金先生要出一大筆錢把他弄到那邊去。),他要加把勁,贏上兩三場比賽。一想到自己擁有城裡最好的馬廄,他洋洋自得,像鴿子那樣鼓起了寬闊的胸脯蹣跚地走著。這一天風和日麗,啊,活著真有意思! 當他走到公墓時,他站住了。墓園十分整潔。它的存在說明了他們僑團的財產是豐厚的。每次經過墓地,他內心總有一絲自豪感。他因自己是英國人而高興。因為墓園初建時,這塊地皮廉價到手,隨著城市越來越興旺發達,現在已經非常值錢了。有人主張把墳墓遷到別處,把地皮賣了造房子,從中牟利,但僑團不贊成這麼做。大班一想到僑團去世的成員都安息在島上最值錢的地方,不免感到心安理得。這事說明,對於某些事情,他們比金錢更加器重。讓金錢見鬼去吧!到了「至關重要」(這是大班很愛說的一句口頭禪)的節骨眼兒上,金錢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時,他想應該到裡面巡視一番。他望著一個個墳墓,它們保養得很整潔,小徑上沒有雜草。看去倒有些欣欣向榮呢。他邊蹓躂邊看墓碑上的一些名字。有一處,墓碑上一起刻著三個人的名字——他們是瑪麗·巴克斯特商船的船長、大副和二副。他們在一九〇八年的一次颱風中一起喪身。他至今記憶猶新。還有一處葬著一夥人——兩個傳教士和他們的妻子兒女,他們是義和團鬧事時被殺掉的。當時的場面有多可怕啊。倒不是他器重傳教士,可是,他媽的!讓中國人把他們宰了總不是味兒啊。 然後他看到一個十字架,十字架上的姓名他是熟識的。愛德華·默洛克原是個有為的青年,可是他過不了酒關,喝酒一直喝到死。可憐的傢伙,死的時候才只有二十五歲呢!大班知道許多人也都犯上了這個毛病,有幾個乾乾淨淨的十字架,上面刻著一些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的姓名及年齡。每個人的情況都一樣,他們都來到中國,過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他們都是好人,都想和別人一樣喝酒,可是到頭來身體受不了,結果埋在這裡的墳場上。在中國沿海一帶,你想在喝酒時逞英雄,你得有一個健全的頭腦和強壯的身體。當然,這是令人傷心的往事了。可是當大班想到他身邊有多少年輕人在比賽喝酒時,被他送上了黃泉之路,他禁不住微笑起來。而且,他想到有一個人的死對自己後來的前程還大有裨益——他是行裡的一個同事,地位比他高,也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夥子。要是那傢伙還活著,也許他現在做不成大班了。的確,天意難測,真令人無法逆料。 唉,這裡躺著嬌小的泰納夫人——維奧雷特·泰納。她本來多麼可愛,他曾和她有一段私情。她死時,他正大大發跡呢。他看看她刻在墓碑上的年齡。要是她活著,現在已是半老徐娘哩。 當他想起這些去世的人們時,一種得意之情掠過他的心頭。他把他們擊敗了——他們死了,而他卻活著——,他比他們都強!向著眼前那些擠在一塊的墳墓橫掃一眼,他輕蔑地笑了。他搓著雙手,洋洋自得起來。 「從來沒有人瞧不起我。」他喃喃自語。 對那些死亡的人,他懷著一種輕蔑,但並無惡意。在他繼續往前走時,忽然看到兩個苦力在掘墳。他大吃一驚,因為他不曾聽到自己這個圈子裡有什麼人死了。 「喂,你們這是為誰挖的?」他嚷道。 苦力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們站在墳坑裡繼續挖著,身子很低,把一塊塊厚厚的泥土用鏟子扔向地面。 雖然他在中國已住了很久,他仍不懂中國話。在他的那個年代裡,人們認為學這種該死的語言並無必要。於是他用英文問這些苦力,他們挖的究竟是誰的墳。可是他們聽不懂,就用中國話回答。他氣得罵了聲「蠢貨」,就走開了。 他知道布魯姆太太的孩子正在生病,也許已經死了。但要是真的死了,他對此一定已有所聞。此外,這不是孩子的墳墓,而是大人的,是一個魁梧的大人的。這就不可思議了。他懊惱不該上墳場來,於是匆匆出去,坐上轎子。愉快的情緒已煙消雲散,他臉上顯出慍怒的神色。一回到辦公室,他就把助手喚來: 「喂,彼得,你知道誰死了嗎?」 但彼得對此一無所知。大班更感到迷惑不解。他又把一名本地夥計喚來,叫他到墓園問一下苦力的情況。夥計回來說苦力已經走了,無人可問。 大班暗暗著惱起來;不論發生什麼事,他不希望自己被蒙在鼓裡。他想,他最貼身的男僕應當知道,這人對什麼事都經常一清二楚。他把他喚來,但那個僕人也沒有聽說僑團最近死了什麼人。 「我也知道沒有誰死了,」大班暴躁地說,「可是掘那個墳幹什麼呢?」 他叫男僕去找墓地的管理員,搞清楚既然沒有人死去為什麼還要掘個墳。 「你走以前,讓我喝一杯威士忌加汽水。」當男僕走出房間時,他又加上一句。 他不知為什麼一看到墳墓,內心就怪不舒暢。但他竭力不去想它。喝了威士忌後,他感到好一些,於是把工作做完。他走上樓去,隨手翻閱《笨拙》週刊〔注:Punch,系當時英國頗為暢銷的一種幽默插圖雜誌。〕。再過幾分鐘,他就要去夜總會,在晚餐前玩上一、二局橋牌。但他急於想聽聽男僕的消息,聽了後才會寬心,於是他等著他回來。不一會僕人果然回來了,還把管理員帶來。 「你掘墳墓幹什麼?」他直截了當地問管理員,「沒有人死了呀!」 「我沒讓人挖呀!」那人說。 「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今天下午,有兩個苦力在掘一座墳。」 兩個中國人面面相覷。接著男僕說,他們兩人剛才一起到墓地上去過,那邊沒有新的墓穴。 大班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沒有說出下面的話來: 「哼,活見鬼,我可親眼瞧見的哩!」這些話幾乎已溜到他的舌尖。 可是他畢竟沒有說出口來。他把這些話硬壓下去,臉也脹得通紅。兩個中國人呆呆地瞧著他,有一瞬間他連氣也透不過來。 「算了,去吧!」他忿忿地說。 但一當他們離開,他又咆哮著叫那個男僕回來,氣急敗壞地叫他拿些威士忌來。他用手帕擦擦滿臉的汗水。當他把酒杯舉到唇邊時,他的手直發抖。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可他真的見到了那個墓穴。嗯,他甚至還聽到苦力一鍬一鍬地鏟泥土時那種重濁的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他感到心頭在怦怦地跳。他簡直不知所措,但盡力抖擻精神。一切真是莫名其妙,要是真的沒有墓穴,那准是一個幻象了。現在他最好的辦法就是上俱樂部,假如遇上醫生,他就可以請他診察一下。 俱樂部裡,每個人看上去和以前一模一樣。他不知為什麼倒希望他們能和平時不一樣。如果有人不同往常,這可給他一點安慰。 這些人多年來在一起,過著刻板而有條不紊的生活,他們各自都養成一些無傷大雅的怪癖,例如其中一個人在他玩橋牌時經常哼小調,還有一個則硬要用吸管喝啤酒。這一類怪脾氣本來常常叫大班惱火,現在卻賦予他某種安全感。他需要它,因為他老是擺脫不掉他所見到的奇怪景象。他橋牌打得很糟,他的搭檔喋喋不休的抱怨,而大班自己也發了火。他覺得人們都用奇異的目光望著他,他不明白人們在他身上看到了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 他突然覺得在俱樂部裡再也待不下去了。出去時,他看到醫生正在閱覽室看《泰晤士報》,但他沒有勇氣和他搭腔。他想親自看一下那座墓穴是否真在那邊,於是坐上自己的轎子,叫轎夫抬他到墓地裡去。你總不會接連兩次見到幻象,對吧?此外,他還準備叫管理員一起去看,如果沒有墓穴,他當然不會再看見;要是墓穴真的存在,那麼他要狠狠地把那個管理員揍一頓。 可是哪兒都找不到管理員。他出去了,隨身把鑰匙也帶走了。大班眼見進不了墓園,突然感到全身軟癱無力。他回到轎子裡,叫轎夫抬他回家。晚餐前,他得躺上半小時,他感到精疲力竭。 晚餐時,他要了一杯香檳酒,喝了後覺得舒服些。後來又叫男僕把最好的白蘭地送來。他喝了兩杯後,身子又好起來。讓幻象見鬼去吧!他走到彈子房,耍了幾招。他的眼力那麼好,身體出不了什麼岔子!他上床後,一下子就沉沉入睡了。 但他突然蘇醒過來。他夢見那個挖空了的墓穴和苦力們從容不迫地掘墓的情景。他確信自己見到他們。這時他聽到更夫巡夜時「橐——橐」的打更聲。這聲音在夜闌人靜時聽來十分刺耳,使他毛骨悚然。一陣恐懼向他襲來。他覺得,中國這個城市迂回曲折大大小小的街道使他心驚肉跳;廟宇屋頂上的飛龍走鳳、大殿裡的精靈神怪都使他膽顫心驚。 他痛恨這裡刺鼻的臭氣,也痛恨這裡的人。那些穿藍色短衫的苦力、衣衫襤褸的乞丐,那些身穿黑布大褂、笑容可掬、八面玲瓏、神秘狡詐的商人和官吏,這些人似乎都威脅著向他撲來。他痛恨起這個國家來了。當初他來這兒幹什麼呢?此刻他驚恐萬狀。他非離開不可。不能再在這兒待上一年了,一個月也不行!上海總公司的職位又算得了什麼呢? 「哦,天哪!」他嚷道,「要是我能平平安安地回到英國,該有多好啊!」 他很想回國。如果他得死去,也想死在英國。想到跟這些黃種人葬在一塊兒,他受不了。他想埋在家鄉,不想葬在那天見到過的墓穴裡。他在那裡永遠不會安息的,永遠不會。最重要的是抓緊時機儘快離去。至於別人怎麼想,那是無關緊要的。他人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他下床寫信給公司董事長,說發覺自己身患重病,十分危急,必須請別人接替。除非萬不得已,他再也不能待下去了。他得馬上回國。 次日早晨,人們看到這封信緊握在大班手裡,他摔倒在椅子與寫字臺之間的地上,已完全斷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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