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10

  象每個勞碌不停、永不知足的人那樣,他興致勃勃地一會兒忙這個,一會兒又忙那個。阿申巴赫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上,對理髮師所幹的事無法拒絕,相反地,他興奮地抱著滿腔希望。從鏡子裡,他眼看著自己的眉毛彎得更加均勻分明,他的眼梢變得長些了,在眼瞼下稍稍畫了一下後,他的眼睛更加炯炯有神。他再看看下面:原來皮膚是棕色的、粗糙的,現在可變嫩了,泛上一片鮮豔的洋紅色。他的嘴唇,在一分鐘前還沒有血色,現在可豐滿了,象草莓的顏色那樣,在塗上雪花膏和膚色恢復青春以後,面頰上、嘴角邊及眼圈旁的皺紋一一消失。

  當他看到鏡子裡映出一個年青的身影時,心頭不禁怦怦亂跳。最後,化妝師認為一切都很稱心如意,於是他謙卑而有禮貌地感謝他的主顧,這種謙恭態度是幹這行工作的人所特有的。「這只是能為您效勞的起碼事兒,」他在為阿申巴赫作最後一次整容時說。「現在,您先生可以隨心所欲地談情說愛了。」阿申巴赫象高高興興做了一場夢,恍恍惚惚、戰戰兢兢地走了。他系的是紅領帶,戴的是一頂繞著彩色絲帶的寬邊草帽。

  這時刮起了一陣涼裡透熱的狂風,稀稀落落地下起雨來。但空氣依然悶而潮濕,洋溢著腐臭的氣味。阿申巴赫塗著脂粉的臉熱得發燙,耳際只聽到一片淅淅瑟瑟、嘩啦嘩啦的響聲,仿佛兇惡的風神正在大地縱橫馳騁。海洋的鳥身女妖正在追蹤那些註定要毀滅的人,啄去並污染了他們的事物,剩下的只是一些殘屑。溽暑使他食欲不振,他只是一味設想著他吃的東西可能帶有傳染病的毒質。

  一天下午,阿申巴赫追蹤著美少年一直到鬧著疫病的曲折迷離的市中心。迷宮般的街巷、水道、小橋和空地彼此都很相似,他不知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也辨不出東南西北的方位。他一心關注著的,只是他苦苦追求的偶像不要從視線中消失才好。為穩妥小心起見,他一會兒蹲在牆腳,一會兒躲在行人背後作掩護。由於他的身心長時期處於緊張與激動不安的狀態,他的力氣差不多耗盡了,可是自己卻一直沒有感覺到。

  塔齊奧跟在家人後面,他通常讓女教師和修女般的姊妹們在小巷前面走;由於走在最後只是他單獨一個人,有時他回過頭來用奇特而朦朧的眼光看看追戀他的人是否確實跟在後面。他看到了他,但只是心照不宣。他心領神會,欣喜若狂。陷入熱戀中的阿申巴赫在這一對眼睛勾引下,在一股盲目的熱情衝動下,一種非分的希冀潛入他的心頭——終於他發現自己的視線搞渾了,弄糊塗了。這時波蘭人一家已跨過一座拱形小橋,拱頂遮位了他的視線,當他走到橋上時,他已見不到他們。他從三個方向尋找,一路往前,還有兩路是朝又小又髒的碼頭兩邊方向,結果一場空。他精疲力竭,最後不得不放棄找尋的打算。

  他頭腦裡熱烘烘的,身上粘滯滯的冒著汗,脖子瑟瑟地抖著,感到口渴難忍。他看看四周有沒有什麼清涼的飲料可以解渴。在一家小的蔬菜店裡,他買了一些又熟又軟的草毒,一面吃一面走。迎著他的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小小空地,景色十分動人。他認識這塊地方,幾星期前他曾來過這兒,作過逃離威尼斯的打算,可惜結果沒有實現。他在空地中間一個小池的石階上頹然坐下,腦袋靠在石階的邊緣上。這裡很靜、在鋪砌石塊的路面上,雜草叢生,周圍堆滿了垃圾。空地周圍有好幾座敗落而不整齊的高房子,其中一幢是宮殿式的,拱形的窗子上沒有玻璃,小小的陽臺雕琢著獅於。另一幢屋子的底層是一家藥房。一陣陣的熱風,不時送來了石炭酸的氣味。

  現在坐在那裡的,就是他,這位在文學界享有崇高威望的大師。正是他才寫了《不幸的人》那樣的作品;正是他以晶瑩明澈的文體,擯棄了那種吉卜賽式浮誇的風格和晦澀曖昧的描寫;正是他,使世人對陷入深淵中的苦難人們寄予同情,

  而對墮落的靈魂加以譴責。是他跨越了知識的壁壘,攀登到智慧的高峰;是他傲然無視于世人的冷諷熱嘲,終於博得了群眾的信賴。他的聲譽已由官方公認,他的名字已加上了貴族的頭銜,他的文章已作為孩子們的垘本。如今他卻坐在那邊出神。他緊閉著眼皮,只是偶爾斜著眼睛往下偷偷地掃視幾下,眼光裡顯出譏諷和困惑的神色。他本來是松垂的、化妝後嘴角稍稍翹起的嘴唇,喃喃地發出一些斷斷續續的聲音,好象一個睡夢未醒的人從頭腦裡幻想出一番什麼古怪的邏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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