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就在當天晚上晚餐以後,有一小隊街頭賣唱的藝人從威尼斯來到飯店的前花園演出。他們兩男兩女,站在一根吊弧光燈的鐵柱下面,燈光把他們的臉照得白白的。他們面向大露臺,露臺上坐著這些避暑的來客,一面喝著咖啡和冷飲,一面欣賞他們表演的民間歌舞。飯店裡的職工、招待員、開電梯的和辦公的,都紛紛來到休息室的門廊邊側耳靜聽。俄國人一家一向熱中於享受,這時在花園裡擺出了籐椅,位置離藝人們較近,他們圍坐成一個半圓形,喜形於色。一個圍著頭巾的老奴站在主人後面。

  在這些江湖藝人手裡,曼陀林、吉他、手風琴和一隻吱吱嘎嘎發出顫音的小提琴奏得非常入調。器樂結束後繼之以聲樂;這時一位年紀較輕的女人引吭高歌,她和一個甜潤潤的假嗓子男高音配合,對唱著一支纏綿動人的情歌。但真正有才能的,卻無疑是一個奏吉他的人,他同時也是樂隊領隊。他是一個男中音丑角,不大唱出聲來,不過富有模仿才能,演起滑稽來勁頭十足,頗有一手。他常常離開其他演員,手捧吉他跌跌撞撞地沖到露臺上,傻裡傻氣的逗人,人們報以一陣陣的歡笑聲。在花壇裡的那些俄國人,領略了這許多富有南國風光的技藝,更其樂不可支。他們拍掌喝采,鼓勵他表演得更加潑辣些。

  阿申巴赫靠近欄杆坐著,不時用一杯放在他前面的石榴汁汽水潤濕著他的嘴唇,汽水在杯子裡泛著紅寶石般的閃光。他的每根神經貪婪地吸入了伊伊喲喲、不很高明的琴聲和庸俗肉麻的曲調,因為情欲會削弱一個人的審美力,會促使他以鬆快的心情坦然接受那些在頭腦清醒時准會付之一笑或不屑一顧的事物。那個小丑東蹦西跳,使阿申巴赫扭歪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呆滯的苦笑。他沒精打采地坐在那裡,可內心卻為某事而全神貫注——因為離他六步遠的地方,塔齊奧正斜倚在石欄杆上。

  他站在那裡,穿著一件晚餐時偶爾穿過的束腰帶的白色緊身衣;好象天生而命中註定似的,他永遠是那麼風度翩翩,他的左臂卞部擱在欄杆上,兩腿交叉,右手靠著臀部;他只是用淡淡的好奇眼光瞅著這些江湖藝人,好象僅是為了禮貌才看著表演,臉上有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好幾次直起身子,用雙臂優美的動作鬆開皮帶,將白襯衫往下拉,讓胸口舒坦一下。有時,他也會掉頭向左面偷望著那位愛慕他的人坐的地方,眼光有時躲躲閃閃,有時一掃而過,似乎要讓他感到意外;這時阿申巴赫就有一種洋洋自得之感,同時也有些神魂顛倒,驚惶失措。

  阿申巴赫不敢接觸他的眼光,因為這個誤入歧途的人心中有鬼,迫使自己不敢正視。在露臺的隱蔽處,端坐著那些照管塔齊奧的女人。如今事情已發展到這步田地,竟使他害怕自己這樣是不是太露骨了,會不會被她們懷疑。不錯,以前在海灘上、在飯店的休息室裡以及聖馬科廣場上,他曾好幾次注意到她們把塔齊奧從他身邊喚走,想叫孩子遠遠離開他,當時他就象挨了一下悶棍似的。他感到自己受到莫大侮辱,自尊心蒙受莫名其妙的傷害。他想反抗,但良心不允許他。

  這時,這位奏吉他的開始自彈自唱地哼起一支獨唱歌曲,這是目前在意大利全國風靡一時的流行小調,有好幾段唱詞。他唱的是整段歌詞,唱得抑揚頓挫,委婉動人,夥計們則伴唱副歌。這人身材瘦削,面容憔悴,一頂破舊的氊帽在後頸上搭拉著,帽沿下面露出亂蓬蓬的紅發。他站在沙礫地上跟同伴們離得遠遠的,一副大模大樣的姿態;他撥動著琴弦,向露臺上送出一支詼諧而逗人的曲調,由於鼓足了力氣,額上青筋畢露。他不像是威尼斯人,倒有幾分象那不勒斯的丑角,身上兼有男妓和伶人的味兒,下流粗鄙,大膽狂妄,但卻頗有風趣。

  他唱的歌詞十分無聊,但通過他臉上的種種表情和身體各部分的擺動,擠眉弄眼,惺惺作態,舌尖在嘴角上滴溜溜的滾轉,似乎吐出了某種含糊不清的意義,聽起來隱隱有些刺耳。他穿的是一套城市裡流行的服裝,從運動衫鬆開的領口裡露出了瘦棱棱的脖子,脖子上赫然呈現一個大大的喉結。他面色蒼白,塌鼻子,從他沒有鬍子的臉上很難判斷出他的年齡。他臉上佈滿了皺紋,醜相畢露,這是沉澗於酒色的痕跡;在兩道紅茸茸的眉毛中間,直挺挺地刻著兩條紋路,有一股盛氣淩人、睥睨一切的神態。

  然而真正能打動我們這位孤寂的旅客、從而深深引起他的注意力的,卻是這位可疑的人物似乎也帶來了某種可疑的氣味。每當唱起副歌來時,這位歌手就手舞盡蹈地裝著怪樣在四周兜了一圈,有時一直走到阿申巴赫座位的旁邊,這時從他的衣服和身上,就有一股強烈的石炭酸氣味散發出來,一直飄向露臺。

  詼諧小曲唱完以後,他就開始收錢。他先從俄國人那兒開始,他們給得很慷慨;然後他走上通向露臺的踏步。剛才他在台下演出時是那麼大膽潑辣,現在在露臺上卻顯得溫良謙恭。他貓著腰,鞠躬如儀地在一張張桌子間遊來晃去,餡媚地笑著,露出一口堅實的牙齒,但他在眉毛間的兩條皺紋依舊顯得那麼咄咄逼人。

  人們懷著好奇——同時帶幾分憎惡——的眼光審視著這個收錢的怪人,用手指尖兒把錢幣投入他的氊帽裡,當心不讓指頭碰到帽子。哪怕演出很受人歡迎,只要這個丑角在體面的觀眾身邊挨得過分近,就會形成一個尷尬的局面。他覺察到這一點,於是低聲下氣地請求原諒。他帶著一般藥水味走到阿申巴赫身邊,這股味兒周圍任何人似乎都不在意。

  「聽著!」那個孤獨者壓低了聲音幾乎是機械他說。「威尼斯城究竟為什麼在消毒呢?」小丑粗聲粗氣地回答:「這是警察局的主意嘛!先生,在這樣大熱天氣,又有熱風,不得不照章辦事哪。熱風悶得叫人透不過氣來,它對健康是不利的……」他說話時的神氣,似乎奇怪居然有人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他攤開了掌心,似乎表明熱風多麼逼人。「那麼威尼斯就沒有瘟疫了嗎?」阿申巴赫輕輕地問,聲音好象從牙縫裡迸出似的。這時小丑那張肌肉發達的臉沉了下來,裝出一副滑稽的無可奈何的怪樣。「瘟疫嗎?什麼樣的瘟疫呢?難道熱風是瘟疫嗎?莫非我們的警察局是一種瘟疫?您真愛開玩笑!瘟疫?為什麼要有瘟疫!這是預防性措施,您總該明白羅!警察局是為了天氣悶熱才採取這種措施的!」他一面說,一面做著手勢。「好吧,」阿申巴赫輕聲而簡短他說,把一塊大得異乎尋常的金幣投在他的帽裡,然後向那個人眨了眨眼睛,示意叫他走開。

  他深深鞠了一躬,露齒笑著走了。但他還來不及走到臺階上時,兩個飯店服務員就迎面向他撲去,貼著臉悄悄盤問他。他聳聳肩膀似乎在賭咒,在再三保證自己沒有說過什麼話。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人們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終於放開他,於是他又回到花園裡;跟同夥們稍稍商量一會後,在弧光燈下又唱起一支謝幕的告別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