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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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齊奧和他的姊妹們在某個地方乘平底船。當他們上船時,阿申巴赫正好躲在某個門廊或噴泉後面;一當他們的船離岸時,他也雇了一隻船。他悄俏地、急匆匆地對船夫說,要是能暗暗地跟在前面那只剛好在轉角上拐彎的平底船後面並保持適當距離,就會付給他一大筆小帳。當那個船夫流氣十足地表示很願意促成其事,並且嘮嘮叨叨地保證一定會好好為他效勞時,他感到很膩煩。 就這樣,他靠在黑油油的軟墊上,身子隨著滑行的小船向左右搖擺;他跟在另一隻頭部黑漆漆的小船後面,心頭的激情隨著船後的尾波蕩漾。有時他看不見小船了,於是感到一陣焦灼。不過他的領航人看來倒是此中老手,他懂得施展技巧,一會兒迅速地橫搖,一會兒抄近路,使這位望眼欲穿的乘客得以經常目隨著這只小船。空氣象滯住似的,其中夾雜著一股味兒,熾烈的陽光透過把天空染成灰藍色的霧氣照射下來。河水拍擊著木頭和石塊,汩汩作聲;有時船夫會發出叫喚聲,聲音中既有警告的成分,也有問候的味兒,於是遠處就響起了奇怪的和音回答他,聲音在幽靜的、曲曲折折的水道中回蕩。 在高處小花園裡的傾塌的牆頭上,一朵朵白色和紫色的傘形花卉低垂著頭,發出杏仁的香味。阿拉伯式的花格窗在蒼茫的暮色裡著隱若現,教堂的大理石石階浸在河水裡,石階上蹲著一個乞丐,苦相畢露,手裡拿著一頂帽子,伸向前面,眼睛翻白,好象一個瞎子。還有一個做古董生意的小商販,在自己的窩棚面前阿諛奉迎地招徠過路客人,滿想騙他們一下子。這就是威尼斯,它象一個逢人討好而猜疑多端的美女——這個城市有一半是神話,一半卻是陷餅;在它污濁的空氣裡,曾一度盛開藝術之花,而音樂家也曾在這兒奏出令人銷魂的和絃。這時,我們這位愛冒險的作家似乎也置身其間,看到了當時百花爭豔的藝術,聽到了當時美妙動人的音樂。同時他也想起疫病正籠罩著這座城市,但當局為贏利起見卻故意默不作聲。他更加無拘無束地眼睜睜地瞅著他前面悠悠行進著的平底船。 就這樣,這位頭腦發昏的人不知道、也不想幹任何別的事情,只是一味追求他熱戀的偶像,對方不在時他就癡想著,而且象墮入情網的人們那樣,光對著影子傾訴自己的衷曲。他孑然一身,又是異國人,而且為新近的幸福所陶醉,因而有勇氣去體驗最最荒誕不經的生活而毫無顧忌。於是發生了這麼一個插曲:有一天他很晚從威尼斯回來,在飯店二層樓那個美少年的房間前驀地站住了,前額靠在門樞上,久久佇立在那兒捨不得離開,如醉如癡,也顧不上在這樣瘋瘋癲癲的神態下自己有被捕獲的危險。 然而他有時也靜下心來稍稍反省一下。他走的究竟是什麼樣的路?他驚愕地想。這究竟算是什麼路!象每個有天賦的人那樣,他對自己的家世是引以為榮的;一當他有什麼成就,他就往往想起他的先輩,他立志要光宗耀祖,不辜負他們的殷切期望。即使此時此地,他還是想到他們。可是現在,他竟糾纏在這種不正當的生活經歷中而不能自拔,讓異乎尋常的激情主宰著自己。 一想到他們光明磊落的品格和端莊的風度,他不禁黯然苦笑了一下。他們看見了會說什麼呢?真的,當他們看到他的全部生活與他們大相徑庭——這種生活簡直是墮落——時,又會怎麼說呢?對於這種被藝術束縛住手腳的生活,他本人年青時也曾一度本著他的布爾喬亞先輩們的精神,發表過諷刺性的評論,但本質上,這種生活同先輩們過的又是多麼相象!這種生活簡直象服役,他就是其中一個士兵,一個戰士,象其他某些同行那樣。 因為藝術是一場戰鬥,是一場心力交瘁的鬥爭;今天,人們對這場鬥爭往往沒有多久就支持不住了。這是一種不斷征服困難、不畏任何險阻的生活,是一種備嘗艱辛、堅韌不拔而有節制的生活,他使這種生活成為超然的、合乎時代要求的英雄主義的象徵。他委實可以稱這種生活是凜然有丈夫氣概的、英勇無比的生活。他不知道主宰著他的愛神是否由於某種原因,對這種生活特別有好感。愛神對最最勇敢的民族不是另眼相看嗎?人們不是說正因為他們勇猛過人,他們的城市才繁榮起來嗎?古時有許多戰鬥英雄聽從了神的意志,甘心忍辱負重,而懷有其他目的的種種膽怯行為則受到譴責。卑躬屈膝、山盟海誓、苦苦追求、低聲下氣——這些都不會使求愛者蒙受恥辱,反而會贏得讚美。 這個癡心人就這樣聊以自慰,設法維持自己的尊嚴。但同時他也經常注意著威尼斯城內見不得人的黑幕,很想窮根究底。外界的冒險活動和他內心的奇異經歷匯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暗流,使他的激情滋長一種飄忽不定的狂妄希望。他在城裡各家咖啡館仔細翻閱德國報紙,一心一意想確切獲悉疫病的進展情況,因為在飯店客廳的閱覽桌上已好幾天沒有看到這種報紙了。報上一會兒承認,一會兒又否認。病人和死亡者的數目,說法不一:二十個,四十個,一百個,甚至更多。但隔天報上卻把疫病發生的原因說成是國外傳染過來的,得病的人寥寥無幾,儘管還沒有乾脆否認,字裡行間也作了一些警告,對外國當局這種危險的把戲提出抗議。總之,他沒有獲得確鑿可靠的消息。 不過這位孤獨的旅客自以為有特殊的權利分享這一秘密。他雖然離群獨處,卻常常向知情人提一些誘惑性的問題,後者對此事不得不保持緘默,不得不公然說謊——從這裡,他找到了一種奇妙的樂趣。一天早膳時,他在大餐廳裡找那位個子矮小、步履輕盈、身穿法國式上衣的經理答辯。當時經理先生已在就餐的人們中間問長問短,殷勤周旋。 他也在阿申巴赫的桌旁站下來寒暄。「為什麼這些日子來,人們一直在威尼斯城裡消毒?這到底是什麼緣故?」客人用一種懶洋洋的、漫不經心的口氣問。「這不過是警察局的例行公事罷了,」這個機靈鬼回答。「天氣非常悶熱,可能會發生什麼危害居民健康的事兒。當局這個措施只是為了及時頂防,算是盡了它的責任。」「這倒要表揚警察局呢,」阿申巴赫頂著他回答。彼此再交談幾句天氣方面的客套話後,經理就告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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