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08

  這時將近正午。午後,阿申巴赫在炎炎的烈日下乘船到威尼斯去,一路風平浪靜。他尾隨波蘭姊弟早已成了癮,他看到他們跟著女教師已一起登上通往汽船碼頭之路。他在聖馬科沒有見到他崇拜的偶像。但當他坐在廣場蔭涼處一張鐵腳圓桌子旁喝茶時,忽然他聞到空氣中有一股特別的氣味。此刻,他感到這種氣味彌漫在空氣中似乎已有好幾天了,而自己卻絲毫沒有覺察到。這是一種香噴噴的藥水味兒,令人想起疾病、傷痛之類,或者清潔衛生方面存在著問題。他嗅了又嗅,經過一番思考之後,終於認出了這是什麼。

  喝完茶後,他就離開教堂對面一側的廣場。在狹小的街巷裡,這種氣味更加濃重。街頭巷尾都貼滿了告示,當局對居民提出警告說,由於在此盛夏季節有某些腸冒進傳染病流行,勸他們勿貪食牡蠣及其他貝殼動物,也不要用運河裡的水。這一公告顯然是掩飾性的。一群群的人站在橋上、廣場上,一言不發,中間也夾雜一些外國人。他們東張西望,默默地思考著。

  這時有一個店主正好倚在店屋的拱門邊,兩旁放著珊瑚、項鍊和人造紫晶之類的飾物,阿申巴赫就向他探詢剛才聞到的怪氣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人先用呆滯的目光打量著他,然後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先生,這不過是一種預防性措施罷了!」他作了一個手勢說。「這是警察局的命令,我們不得不聽。氣候悶熱,熱風吹來對健康不利。總之一句話,您知道,這也許是一種過分的擔心……」阿申巴赫謝了他,繼續往前走。即使在搭他回海濱浴場的汽船上,他依然聞到殺菌藥水的氣味。

  一回到飯店,他就馬上在休息室的閱覽桌旁坐下,埋頭翻閱各種報紙。在外文報紙裡他看不到什麼消息。但德國報紙卻刊登一些疫病的流言,並提出一些不確切的數字,不過意大利官方加以否認,事情的真偽值得懷疑。這樣看,德國人和奧地利人離開這裡的理由是顯而易見的。其他國家的人們顯然還一無所知,也沒有任何猜疑,他們依舊泰然自若。「這事應當保守秘密!」阿申巴赫興奮地想,一面把報紙扔回到桌子上。「這事不該聲張開去!」但同時他覺得很開心——為周圍人物面臨的各種險境而暗自高興。因為激情象罪惡一樣,與既定秩序和千篇一律、平淡而舒適的生活是格格不入的;對於布爾喬亞社會結構的任何削弱以及世界上各種混亂和苦難,它必然都很歡迎,因它指望能模模糊糊地在其中撈到好處。

  因此,在威尼斯肮髒的小巷裡所發生的、當局力圖掩飾的那些事,阿申巴赫用一種陰鬱的幸災樂禍的心理對待它。威尼斯城這個見不得人的秘密,是和他內心深處的秘密交融在一起的,他要竭盡全力保存它;因為這個陷入情網的人所關心的,只是塔齊奧不要離開,同時還不無驚異地覺察到:要是塔齊奧走了,今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啊。

  近幾天,他已不再滿足於按照常規及利用偶然的機緣來親近這位少年了。他開始尾隨著他,到處追逐著他。例如在星期天,波蘭人一家從來不會在海灘上出現,他猜想准是到聖馬科去望彌撒了,於是急急忙忙趕到那邊。他從陽光眩目的廣場上一直來到暗沉沉的教堂,看到他失去的心上人正伏在禱告台祈禱。於是他揀上一個隱蔽的地方,站在拼花地面上,和一些跪著喃喃祈禱的、畫著十字的信徒們混雜在一起。

  教堂的結構是東方式的,富麗堂皇,使阿申巴赫有一種眼花繚亂之感。一個神父穿著厚厚的法衣緩緩走到神壇面前,做著什麼手勢,念念有詞地誦起經來。香霧在神壇上搖曳不定的燭光裡繚繞,祭壇上濃郁的香氣似乎與另一種氣味微微混在一起——那就是有病的城市散發出的氣味。但阿申巴赫從香霧和火光中,看到這個俊俏的人物在前面回過頭來探尋他,終於也見到了他。

  人群從敞開著的門廊蜂擁而出,走到陽光燦爛、鴿子成群飛翔著的廣場裡。這時阿申巴赫如醉如癡,躲在前廳一角,偷偷潛伏著。他眼著著波蘭人一家離開教堂,看到姊弟們彬彬有禮地向母親告別,於是做母親的就轉身取道小市場回家。他也看清楚這位俊美的人兒和修女般的姊妹們跟著女教師一起穿過鐘樓的大門走進服裝用品商店;他讓他們在自己前面保持幾步路的距離,他在後面釘著。

  他躡子躡腳地跟在他們後面,在威尼斯各處兜圈子。他們站住時,他也不得不停下來,他們往回走時,他也不得不溜到小飲食店或庭院裡讓他們走過。有一次他竟見不到他們,於是狂熱地、氣急敗壞地在橋頭上和肮髒的死胡同裡東尋西找,忽然他們在一條沒法回避的羊腸小道上相遇,當下他嚇得魂飛魄散。但說他為此而苦惱,也是不對的。他激動得什麼似的,腳步好象聽憑魔鬼的擺佈,而魔鬼的癖好,就是踐踏人類的理智和尊嚴。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