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阿申巴赫與這個年青的塔齊奧之間,必然已形成了某種關係和友誼,因為這位長者已欣然覺察到對方對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並不是完全無動於衷的。比如說,現在這位美少年早晨來到海灘時,已不再象過去那樣取道小屋後面的木板路,而是順著前面那條路沿沙灘緩緩地踱過來,經過阿申巴赫搭帳篷的地方——有時還不必要地挨過他的身邊,幾乎從他的桌子或椅子前面擦過——然後再回到自己的屋子裡。這究竟是什麼力量在驅使著他呢?難道有什麼超然的魅力或魔力在吸引著這個天真無邪的少年嗎?

  阿申巴赫每天等待著塔齊奧的出現,而有時當塔齊奧真的露面時,他卻假裝忙著幹別的事兒,毫不在意地讓這位美少年打身邊掠過。但有時他也仰起頭來,於是彼此就目光相接。這時兩個人都是極其嚴肅的。長者裝得道貌岸然,竭力不讓自己的內心活動洩露出來,但塔齊奧的眼睛卻流露出一種探索而沉思的神情。他踟躇不前,低頭瞧著地面,然後又優雅地仰起頭來;當他經過時,他顯示出只有高度教養的人才不會回頭張望的那種風度。

  不過有一天晚上,情況有些異樣。晚飯時,大餐廳裡沒有波蘭姊弟和家庭女教師的影子,這使阿申巴赫十分焦灼。他為見不到他們而惴惴不安。晚飯後,他穿著夜禮服,戴著草帽,逕自走到飯店門口的臺階上徘徊,忽然他在弧光燈的照耀下又看到修女般的妹妹們和女教師,在她們後面四步路的地方站著塔齊奧。顯然,他們是從汽船碼頭來的,由於某種原因在城裡吃過晚飯。

  水面上大概很涼快,塔齊奧穿的是有金色鈕子的深藍色水手前克衫,頭上戴著一頂相配的帽子。太陽和海風並沒有使他的皮膚變色,他依然白淨得象大理石那樣,一如當初;不過今天他比過去蒼白些,這可能是因為天氣較涼,也可能是因為宛如月亮裡射出的慘白的燈光照在他臉上的緣故。他兩道勻稱的劍眉緊緊鎖著,黑瞳瞳的眼睛炯炯有光,他顯得更可愛了,可愛得難以形容。這時阿申巴赫又象往常那樣不無痛苦地感到:對於人類肉體之美,文字只能讚美,而不能把它恰如其分地再現出來。

  這個可貴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現,是他意料不到的。它來得出其不意,因而阿申巴赫來不及使自己鎮定下來,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姿態。當他的目光與失而復得的塔齊奧的相遇時,驚喜交集的表情不禁在他的臉上流露出來——正好在這一瞬間,塔齊奧微微一笑:他朝著阿申巴赫微笑,笑得那麼富於表情,那麼親切,那麼甜美,那麼坦率真誠,嘴唇只是在微笑時慢慢張開。

  這像是那喀索斯(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因愛戀自己在水中的影子而憔悴致死,化為水仙花)的微笑,他在反光的水面上俯著身子,美麗的面容在水中倒映出來,他張開手臂,笑得那麼深沉,那麼迷人,那麼韻味無窮。那喀索斯稍稍撅起嘴,因為他想去吻自己水影中嬌麗的嘴唇,這個企圖結果落了空。他媚態橫生,有幾分心神不定,那副模樣兒十分迷人,他自己似乎也被迷住了。

  阿申巴赫接受了這個微笑,象收到什麼了不起的禮物似的匆匆轉身走了。他渾身打戰,受不住臺階和前花園的燈光,只好溜之大吉,急匆匆地想到後花園的陰暗角落裡躲一下,他莫名其妙地動起肝火來,心底裡迸出柔情脈脈的責怪聲:「你真不該這樣笑給我看!聽著,對任何人都不該這樣笑!」他一屁股坐在一條長凳上,惶惶然呼吸著草木花卉夜間散發出的陣陣清香。他靠在凳背上,雙臂垂下,全身一陣陣地戰栗著。這時他悄聲默念著人們熱戀和渴想時的陳詞濫調——在這種場合下,這種調子是難以想像的,荒唐的,愚蠢可笑的,但同時也是神聖的,即使在這裡也值得尊敬:「我愛你!」

  在古斯塔夫·馮·阿申巴赫住在海濱浴場的第四個星期裡,他對周圍世界作了一番觀察。首先,他覺得儘管已是盛夏季節,但旅館裡的客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特別是德國人似乎已銷聲匿跡,因而無論在餐桌上或海灘上,最後只聽到外國人的聲音。有一天,他在理髮師那兒——現在他經常去理髮——聽到一些話,使他怔了一下。

  理髮師談起一家德國人只在這兒呆上幾天就動身回去,接著又嘮嘮叨叨地帶著逢迎的口氣說:「您先生該留在這兒吧,您是不怕瘟病的。」阿申巴赫直楞楞地瞅著他。「瘟病嗎?」他重複著對方的話。那位饒舌者頓時一言不發,忙著幹活,裝作沒有聽到。當阿申巴赫逼著要他說時,他說他實際上什麼也不知道,然後設法用滔滔不絕的遁詞把話題岔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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