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二十


  他睡眠時間很短,對睡時醒;每天光陰都很寶貴,可是大同小異,夜間顯得很短,內心甜滋滋的很不平靜。他自然很早就睡,因為九點鐘時,塔齊奧已從活動舞臺上消失,對他來說一天已結束了。但在第二天晨曦初吐時,一陣心悸會把他驚醒,他回想起那天驚險的情景,再也沒有心思躺在枕邊,於是一躍而起,披著薄薄的衣服,迎著清晨襲人的寒氣,在敞開春的窗口坐下,靜待旭日東昇。那天驚心動魄的經歷,在他睡夢初醒的心靈裡,還有一種神聖之感,使他一想到還心有餘悸。

  此刻,天空、地面和海水還籠罩在黎明前一片陰沉沉、白濛濛的霧靄中,即將暗下去的一顆星星還在太空中若隱若現。吹起一陣清風,從遠處某些邸宅裡隨風飄來噥噥細語,厄俄斯已離開她的情人起床,黎明時最初出現的一條條柔美的淡紅色霞光已在天空和海面的盡頭處升起,激起了人們的創作欲。誘騙青年的女神悄悄地走近了,她奪走了克雷多斯和西發洛斯的心,而且還全然不顧奧林匹斯山眾神的嫉妒,享受到漂亮的奧利安的愛情。天際開始展現一片玫瑰色,煥發出明燦燦的瑰麗得難以形容的華光,一朵朵初生的雲彩被霞光染得亮亮的,飄浮在玫瑰色與淡藍色的薄霧中,象一個個佇立在旁的丘比特愛神。

  海面上泛起一陣紫色的光,漫射的光輝似乎在滾滾的海浪上面翻騰;從地平線到天頂,似乎有無數金色的長矛忽上忽下,閃爍不定——這時,熹微的曙光已變成耀眼的光芒,一團烈焰似的火球顯示出天神般的威力,悄悄地向上升騰,終於,太陽神駕著疾馳的駿馬,在大地上冉冉升起。阿申巴赫孤零零地坐著,眼巴巴地觀望日出,太陽神照耀著他;他閉起眼睛,讓陽光吻著他的眼瞼。昔日的感情和往日珍貴而痛苦的追憶,本來早隨著他一生勤勤懇懇的工作而淡忘、泯滅,現在卻變成了如此奇特的形象一一湧上心頭——他用茫然而異樣的微笑認出了它們。他沉思冥想,嘴唇慢吞吞地吟出一個名字;他老是微笑著,臉朝向海面,雙手交迭地放在膝蓋上,又坐在安樂椅裡悠悠忽忽地睡著了。

  這天一開頭就熱氣騰騰,象節日一般,而整個來說也是不平凡的,充滿了神話般的色彩。黎明時吹拂在他鬢角與耳畔的那陣和煦的、怪有意思的清風,宛如雲端飄灑下來的款款細語,它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呢?一簇簇羽毛般的白雲在天空飄浮著,象天神放牧的羊群。吹來一陣強勁的風,波塞冬(希臘神話中的海神)的馬兒就奔馳起來,弓起身子騰躍著,其中還有幾匹毛髮呈青紫色的小牛,它們低垂著牛角,一面跑著,一面吼叫著。遠處的海灘上,波浪象撲跳著的山羊那樣,在峻峭的岩石間翻騰。在這位神魂顛倒的作家周圍,盡是潘神(希臘神話中的畜牧神)世界裡一些變了形的神奇動物,他的心沉浸在夢幻般的微妙遐想裡。

  有好多回,當夕陽沉落在威尼斯後面時,他坐在公園裡的一條長凳上呆呆地瞧著塔齊奧,少年穿一身白衣服,系著一條彩色的腰帶,在滾平了的沙礫地上開開心心地玩著球。在這樣的時候,他認為自己看到的不是塔齊奧,而是許亞辛瑟斯(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但許亞辛瑟斯是非死不可的,因為有兩個神同時愛著他。不錯,他體會到塞非拉斯(司西南風之神)對他情敵所懷那種痛苦的嫉妒滋味,當時這位情敵忘記了神諭,忘記了弓和豎琴,終日和那位美少年一起玩樂。他似乎看到另一個人怎樣在咬牙切齒的嫉妒心驅策下,把一個鐵餅擲在那個可愛的頭顱上,當時他也嚇得面如土色,把那個打傷了的身體接在懷裡,同時又看到一朵鮮花,由他甜蜜的血液灌溉著,抱恨終天……

  有時,人們相識只是憑一對眼睛:他們每天、甚至每小時相遇,仔細地瞧過對方的臉,但由於某種習俗或某種古怪的想法,表面上不得不裝作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那樣,頭也不點,話也不說。沒有什麼比人與人之間的這種關係更希奇、更尷尬的了。他們懷著過分緊張的好奇心,彼此感到很不自在;他們很不自然地控制著自己,故意裝得素不相識,不敢交談,甚至不敢勉強地看一眼,但又感到不滿足,想歇斯底里地發洩一下。因為在人與人之間彼此還沒有摸透、還不能對對方作出正確的判斷時,他們總是互相愛慕、互相尊敬的,這種熱烈的渴望,就是彼此還缺乏瞭解的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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