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十九


  思想和整個情感、情感和整個思想能完全融為一體——這是作家至高無上的快樂。當時,我們這位孤寂的作家就處在這樣一種精神狀態中:他的思想閃爍著情感的火花,而情感卻冷靜而有節制。換句話說,當心靈服服貼貼地拜倒在「美」的面前時,大自然也欣喜若狂。他突然想寫些什麼。據說愛神喜歡閒散自在,而她也僅僅是為了悠閒的生活才被創造出來的、這話不錯。但在這樣一個有關鍵意義的時刻,這位思家心切的作家十分激動而不能自已,很想立即投入創作活動,也不管創作的動機是什麼。當時,知識界正圍繞著文化及其趣味的某一重大而迫切的問題掀起一場爭議,阿申巴赫在旅途中也獲悉了這個消息。

  這個主題是他所熟悉的,他有這方面的生活經歷。他為一股不可抗拒的力所驅使,渴望一下子把這個主題用優美的文字表達出來。他要寫,而且當然要面對著塔齊奧寫,寫時要以這個少年的體態作為模特兒。他的文筆也應當順著這少年軀體的線條,這個軀體對他來說是神聖的。他要把他的美抓進靈魂深處,象蒼鷹把特洛伊牧人一把攫到太空裡去那樣。現在,他坐在帆布遮篷下的一張粗桌於旁邊,面對看他所崇拜的偶像,靜聽著塔齊奧音樂般的聲音,用塔齊奧的美作為題材開始寫他那篇小品文。這是千載難逢的寶貴時刻,他覺得他寫的語句從來沒有象現在那樣溫柔細膩,富於文采,也感到字裡行間從來沒有象現在那樣情意綿綿,閃耀著愛神的光輝。

  他精耕細作地寫了一頁半散文,簡潔高雅,熱情奔放,許多讀者不久定將讚歎不已,為之傾倒。世人只知道他這篇文章寫得漂亮,而不知它的來源及產生作品的條件,這樣確實很好;因為一旦瞭解到藝術家靈感的源泉,他們往往會大驚小怪,從而使作品失去了誘人的感染力。多麼不平凡的時刻啊!他這一心力交瘁的創作活動也是多麼不凡啊!他的靈性與另一個肉體交往,已結出多麼難能可貴的果實!當阿申巴赫收藏好他的作品離開海邊時,他精疲力竭,甚至感到整個身子垮了。他似乎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壞事,受到良心的譴責。

  第二天早晨,當他正要離開旅館的當兒,他從臺階上望見塔齊奧已向海灘方向跑去。塔齊奧只是一個人走著,此刻正走近柵欄門邊。這時阿申巴赫萌起了一個念頭,一個單純的想法,那就是利用這一機會跟他愉快地結識,和他交談,欣賞他回答時的神態和目光,因為這個少年已不知不覺地左右著他的情緒,提高了他的思想境界。這位美少年慢悠悠地走著,要追上他並不難,於是阿申巴赫加緊了腳步。

  他在小屋後面的木板路趕上了他,正要把手搭到他的腦袋或肩膀上用法語吐出幾句問候的話,忽然他感到心房怦怦地跳個不停——這也許是因為跑路太急,一時氣喘吁吁他說不出話來;他遲疑了一下,竭力控制住自己,但突然又感到一陣恐懼,生怕自己釘在這位美少年後面的時間太長,會引起他的注意,又怕他會驚疑地回過頭來。他向前沖了一下,終於放棄了他的打算,垂頭喪氣地走過他的身邊。

  太遲了!他這時在想。太遲了!但真的太遲了麼?要不是他剛才遲疑了一下,他本來滿可以達到輕鬆愉快的彼岸,一切都可能順順當當,頭腦也會清醒起來。不過實際上,這個上了年紀的人就是不想清醒,他太愛想入非非了。誰能揭開藝術家的心靈之謎呢?藝術家善於將嚴於律己與放蕩不羈的這兩種秉性融為一體,對於這種根深蒂固的秉性,又有誰能理解呢?因為無法使自己保持清醒,就是放蕩不羈的表現。

  阿申巴赫並不再想作自我批判。他的情趣,他這把年紀的精神狀態,自尊心,智慧的成熟程度以及單純的心地,都使他不願靜下來對自己的動機一一剖析,也難以確定究竟是什麼妨礙他執行原定的計劃——是良心不安呢,還是懶懶散散,鼓不起勇氣。他惶惶不安,怕有人——哪怕是海灘看守人——會看到他的一舉一動以及最後目的未遂的下場,同時還深恐人家笑話。另外,他對自己滑稽的、一本正經的恐懼也不禁啞然失笑。「一臉狼狽相,」他想,「狼狽得象鬥敗了的公雞那樣,只能收起翅膀垂頭喪氣地退陣。這一定是神的意志,使我們一看到美色就心神渙散,把我們的傲氣壓下去,頭也抬不起來……」他細細玩味著自己的思想,覺得還是太高做了,不願承認有這麼一種恐懼情緒。

  他自己所定出的休息日子已經到期,但他毫不在意;他根本不想回家。他去信叫家人匯來一大筆錢。他唯一關心的是那家彼蘭人會不會離開,利用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從飯店的理髮師那裡打聽到達家人是在阿申巴赫到前不久才來的。太陽把他的臉和手曬得黑黝黝的,海邊含鹽的空氣也使他的精力更加充沛。

  本來,他一向是慣於把睡眠、營養或大自然所賦予他的活力立即投入到創作活動中去的,可現在呢,日光、休息和海風每天在增強他的體質,而他卻把這一切都漫無節制地花在冥想和情思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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