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
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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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們這位旁觀者對蒼天大海掩映下那位少年身影上的每一條線條、每一種姿態,都非常熟悉。少年身上種種可愛之處,他本來雖已一清二楚,但每天見到時總帶給他新的歡愉;他深感眼福無窮,讚歎不已。有一次,孩子被叫去接待一位客人,客人在屋子裡等著女主人;孩子從海水裡一躍而起,濕淋淋的跑上岸來,攤開了手,搖著一頭鬈髮,他站著時,全身重量落在一條腿上,另一隻腳踮著腳尖兒;他倉皇的神色很惹人愛,轉動身子時姿態非常優美,羞澀嬌媚,笑臉迎人,仿佛意識到自己崇高的職責似的。有時他伸直身子躺著,胸口圍著一條浴中,一隻纖弱的手臂撐在沙地上,下巴陷入掌窩中。 這時,一個名叫「亞斯胡」的孩子蹲在他身旁,向他獻殷勤;我們這位佼佼的美少年對這個謙卑的僕從言笑顧盼,神采飛揚,動人之處簡直無可比擬。再有一些時候,他不和家人在一起,挺直身於獨自站在海灘邊,位置離阿申巴赫非常近,兩手交叉地抱著脖子,慢慢擺動著腳上的足趾球,出神地望著碧海,讓拍岸的浪花沾濕了他的腳趾。他蜜色的頭髮柔順地捲曲成一團團的,披在太陽穴和脖子上,太陽照在上脊椎的汗毛上,顯出一片金黃色;他的軀幹瘦棱棱的不長肉,隱隱地露出身上的肋骨,胸部卻長得很勻稱。他腋窩還沒有長毛,光滑得象一座雕像那樣,膝蜾晶瑩可愛,一條條藍悠悠的靜脈清晰可見,仿佛他的肌膚是用某種透明的物質做成似的。 這個年青而完美的形體,體現出多麼高的教養和深邃精密的思想!藝術家懷著堅強的意志和一顆純潔的心,在黑夜裡埋頭工作,終於使自己神聖的作品得以問世——對於藝術家來說,這個難道還不懂得,不熟悉嗎?當藝術家費盡心血用語言千錘百煉地努力把他靈魂深處見到的精微形象刻劃出來,並把這種形象當作是「精神美」的化身奉獻給人類時,難道不就是這樣一種力量在推動著他嗎? 精神美的化身!他兩眼望著藍澄澄海水邊站著的高傲身影,欣喜若狂地感到他這一眼已真正看到了美的本質——這一形象是神靈構思的產物,是寓於心靈之中唯一的純潔的完美形象,這樣完美的肖像和畫像,在這裡奉若神明,並受到崇拜。這是有一點兒癡的,狂妄的,甚至是貪婪的:這都是這位上了年紀的藝術家喚來的。他的心絞痛著,他渾身熱血沸騰。他記憶中浮起了從青年時代一直保持到現在的一些原始想法,但這些想法過去一直潛伏著,沒有爆發出來。 書本裡不是寫著,太陽會把我們的注意力從理智方面轉移到官能方面嗎?他們說,太陽熠熠發光,眩人眼目,它使理智和記憶力迷亂,它使人的靈魂一味追求快樂而忘乎所以,而且執著地眷戀著它所照射的最美的東西。是的,它只有借助手某種形體,才有可能使人們的思考力上升到更高的境界。說真的,愛神象數學家一樣,為了將純粹形式性的概念傳授給不懂事的孩子,必須用圖形來幫助理解;上帝也是一樣,為了向我們清晰地顯示出靈性,就利用人類年青人的形體與膚色,塗以各種美麗的色彩,使人們永不忘懷、前在看到它以後,又會不禁使人們滿懷傷感之情,並燃起了希望之火。 這就是我們那位醉心于藝術的作家當時的想法,也是他的感受。他所迷戀的大海和燦爛的陽光,在他心裡交織成一幅動人的圖畫:他仿佛看到離雅典城牆不遠的老梧桐,那邊是一個雅清的地方,綠樹成蔭,柳絮飄香;為了紀念山林女神和阿刻羅俄斯,塑立著許多神像,供奉著不少祭品。在枝叢茂密的大樹腳下,清澈的小溪淙淙地流著,小溪裡有的是光滑的卵石,蟋蟀在卿卿地奏著調子。 但在草地上斜靠著兩個人,這裡熾熱的陽光照射不到,草地斜成一定的角度,使人躺著時還可以仰起頭來。這兩個人;一個是老頭兒,一個是青年;一個醜,一個美;一個智慧豐富,一個風度翩翩。在這兒,蘇格拉底就德行和情欲方面的問題啟迪著菲德拉斯,循循善誘,談笑風生。他和對方談論著自己怎樣在烈日的淫威下備受煎熬,而當時卻看到一個表徵永恆之美的形象;他談起了邪惡的、不敬神的人們,他們見到了美的形象既無動於衷,也不會有虔敬的心理;也談到品德高尚的人在看到天神般的容貌和完美無疵的肉體時,只會有一種誠惶誠恐的感覺——他在美麗的形象面前仰起頭來、凝神地望著,但幾乎不敢正視,只是懷著崇敬的心情,願把它當作神像一樣的崇拜,也不怕世人訕笑,把他看成是癡子。因為我的菲德拉斯啊,只有美才是既可愛,又看得見的。 注意!美是通過我們感官所能審察到、也是感官所能承受的唯一靈性形象。否則,如果神性、理智、德行和真理等等都通過感官表現出來,我們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難道我們不會在愛情的烈焰面前活活燒死,象以前塞墨勒在宙斯面前那樣?由此看來,美是感受者通向靈性的一種途徑,不過這只是一個途徑,一種手段而已,我的小菲德拉斯……接著,他這個狡黠的求愛者談到最微妙的事兒,求愛的人比被愛的人更加神聖,因為神在求愛的人那兒,不在被愛的人那兒。這也許是迄今最富於情意、最令人發噱的一種想法,七情六欲的一切狡詐詭譎之處以及它們最秘密的樂趣都是從這裡產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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