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十七


  這種愉快而單調的生活已在他身上產生了魔力,這種恬靜安閒而別有風味的生活方式很快使他著了迷。這兒有非常講究的浴場,南面是一片海灘,海灘旁邊就是風光秀麗的威尼斯城——這一切都是那麼引人入勝,住在這裡確實太美了!不過阿申巴赫是不愛這種享受的。過去,一遇到可以排愁解悶、尋歡作樂的場合一不管在哪兒,也不管在什麼時候——他總滿不在乎,不一會就懷著憎惡不安的心情讓自己再在極度的疲勞中煎熬,投入他每天不可或缺的神聖而艱苦的工作中去,這在他青年時代尤其如此。

  唯有這個地方迷住了他的心,渙散了他的意志,使他感到快樂。有幾次,當他早晨在小屋前的帳篷下出神地凝望著南方蔚藍色的大海時,或者當他在和暖如春的夜間眼看著燦爛的燈光一一熄滅而小夜曲悠揚的旋律漸漸沉寂下去時(這時他躺在乎底船的軟席上;他在馬可廣場上逛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在星光閃爍的太空下讓船兒把他從那邊帶回到海濱浴場),他總要回想起他的山鄉別墅,這是他每年夏季辛勤創作的地方。這裡的夏天陰雲密布,雲層黑壓壓地掠過花園的上空;晚間,可怕的暴風雨吹熄了屋子裡的燈光,他餵養的烏鴉就霍的跳到樅樹的樹梢上去。相形之下,現在他多麼舒暢,仿佛置身於理想的樂土,也仿佛在一個逍遙自在、無憂無慮的國土裡邀遊;那裡沒有雪,沒有冬天,也沒有暴風雨和傾盆大雨,只有俄西阿那斯(希臘神話中司河海之神)送出一陣陣清涼的和風,每天自由自在、痛痛快快地過去,不用操心,不必為生活而掙扎,有的只是一片陽光和陽光燦爛的節日。

  07

  塔齊奧這個孩子,阿申巴赫見過多次,幾乎經常看到。他們只是在一個狹小的天地裡活動,每天生活千篇一律,因而白天裡他總能不斷地接近這個俊美的少年。他到處看到他,遇見他,在旅館底層的客廳裡,在往返於威尼斯城涼爽的航道上,在繁華的廣場中,以及其他許多湊巧的、進進出出的場合。不過使他有較多的機會能經常全神貫注地、愉快地欣賞這個優美的形象的,卻是海灘早晨的時刻。不錯,正因為他陷入了這種甜美的境界——環境促使他每天能反復享受到新的樂趣——才使他的生活感到充實而歡快,使他覺得留在這兒的可貴,同時使烈日炎炎的夏季能一天天開開心心地打發過去。

  他起得很早,象平時那樣急於想趕什麼工作似的;當太陽剛剛升起、光線還很柔和而晨曦朦朧的海面上正泛起一片耀眼的白光時,他已經出現在海灘上。他比大多數人都來得早。他客客氣氣地向沙灘圍欄的看守人問好,也和那個為他準備休息之地、搭棕色遮篷把屋裡什物移放到露臺上的那個赤腳白鬍子老頭打聲招呼,然後坐下來休息。他在那邊往往要耽上三、四小時,眼看太陽冉冉上升,漸漸發揮出它那的人的威力。這時海水的藍色也越來越深。在這段時間內,他總要呆呆望著塔齊奧出神。

  他有時看到他從左面沿著海灘跑來,有時看到他從後面小屋中間出來,有時卻突然又驚又喜地發現:由於自己遲來了一步,孩子早已在那邊了;孩子穿著一件藍白相間的浴衣——現在他在海灘邊穿的只是這件衣服——在陽光下象往常一樣玩著搭沙丘的遊戲。這是一種閒散有趣、遊蕩不定的生活,不是玩耍就是休息——閒逛,涉水,挖沙,捉魚,躺臥以及游泳。露臺上的女人們守望著他,有時尖起嗓子喊著他的名字,聲音在空中回蕩:「塔齊烏!塔齊烏!」

  這時他就向她們跑來,一個勁兒揮動著手臂,向他們報告他的所見所聞,並把找到和捉到的東西一一拿給她們看,象貝殼啊,馬頭魚啊,水母啊,還有橫爬的螃蟹。他講的話,阿申巴赫可一句也不懂,孩子說的可能是一些最普通的家常話,但在阿申巴赫聽來卻清脆悅耳,優美動人。由於孩子是異國人,發出的音調好比音樂,夏日的烈炎在他身上傾瀉著無盡的光輝,不遠的地方就是雄偉的海洋,在這種背景襯托之下,更使他顯得神采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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