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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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多麼奇異的經歷啊——它是那麼不可思議,那麼丟臉,又是那麼富於戲劇性、簡直就象一場夢!他本來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要跟這些地方訣別,但在命運的播弄下,他此時居然又能看到它們!疾馳的小艇象一支箭那樣向目的地飛去,船頭的海浪激起一陣陣泡沫,它在平底船與汽船之間巧妙靈活地轉著舵,變換著航向;船上坐著他唯一的旅客。 他表面上有些生氣,裝作無可奈何的樣子,其實卻象一個逃學的孩子,在竭力掩飾內心的慌亂與激動。他的胸脯不時起伏著,為自己這一不平凡的遭遇而暗自失笑。他對自己說,任何幸運兒也不會有這樣好的運氣。到時候只要解釋一番,讓人家張著驚愕的臉看你幾眼,就又萬事大吉。於是災禍避免了,嚴重的錯誤糾正了,而他本來想拋在背後的一切,又將展現在他的眼前,而且任何時候都可以屬他……難道汽艇飛快的速度欺騙了他,或者現在真的有太多的海風從海面上吹來? 海浪衝擊著狹窄的運河兩旁的混凝土堤岸,這條運河流過小島一直通到至上飯店。一輛公共汽車等在那邊接送歸客,它越過波紋粼粼的水面一直把他送到海濱浴場飯店。這時,那位身穿拱形外套、留著小鬍子的矮小經理跑下石階來迎接他。 經理對這次意外的差錯低聲下氣地表示抱歉,並且告訴他,他本人和飯店管理部門對這件事是多麼難受,同時還讚揚阿申巴赫,說他決定留在這裡等行李送回是多麼英明。當然,他以前的房裡已有客人,但馬上可以另外開一同絲毫不差的房間。「pas dechance,monsieur,」(法文:運氣不好,先生。)開電梯的瑞士人在帶他上樓時微笑地對他說,就這樣,我們這位溜回來的人又在房間裡歇下來,這間房間的方位與擺設跟上次那間幾乎一般無二。 這是一個不平凡的上午,一切都是亂紛紛的。他感到頭昏目眩,精疲力竭。他把手提包裡的物件一一在房裡安頓好後,就在敞開的窗子下面一把靠背椅裡坐下來休息。海面上呈現一片淺綠色,空氣越來越稀薄清新,海灘在一些小屋和船兒的點綴下,顯得色彩繽紛,儘管天空還是灰沉沉的。阿申巴赫兩手交合著放在衣兜上,眺望著外面的景色。他為重返舊地而高興,但對自己的遊移不定——有時甚至連自己的真正意圖也摸不透——卻老不痛快。就這樣約摸有一小時光景,他靜坐養神,恍恍惚惚地不知想些什麼。 中午時,他看到塔齊奧從海灘那邊跑來,穿過圍欄,沿著木板路回到飯店,身穿一件有條紋的亞麻布上農,胸口紮著一個紅結。阿申巴赫在高處不待真正看清楚,就一下子認出他來。他暗自說:嘿,塔齊奧,你又在這兒了!但就在這一瞬間,他覺得這種隨隨便便的問候話實在不能出口,它不能代表內心的真實思想。他只覺得熱血在沸騰,內心悲喜交集,他知道只是為了塔齊奧的緣故,才那麼捨不得離開這兒。 他居高臨下地默坐著,任何人都看不到他。他省察自己的內心。他眉飛色舞,笑逐顏開——笑得那麼真切而富有生氣、然後他仰起頭來,提起了本來松垂在安樂椅扶手上的兩隻臂膊,手掌朝外,做了一個慢騰騰的回轉動作,宛如要張臂擁抱似的。這可以看作是一種歡迎的姿態,一種能平心靜氣承受一切的姿態。 這些日子裡,臉頰熱得火辣辣的天神總是光著身子,駕著四匹口噴烈焰的駿馬在廣漠的太空裡馳騁,同時刮起一陣強勁的東風,他金黃色的暴發迎風飄蕩。在波浪起伏的、寧靜而浩瀚的海面上,閃耀著一片絲綢式的白光。沙灘是灼熱的。在閃著銀白色霞光的蔚藍的蒼穹下,一張張鐵銹色的帆布遮篷在海灘的小屋面前伸展著,人們在這一片親自佈置好的陰涼的小田地裡度過早上的時光。 但晚間的風光也旖旎動人,園子裡的花草樹木散發出陣陣清香,天上星星群集,夜幕籠罩著海面,海水微微激起了浪潮,發出幽幽的低語聲,令人心醉。這樣的夜晚,預示著明天准是個陽光燦爛、可以悠閒地消受的好日子,展現著一片絢爛多彩的、能有種種機會縱情遊樂的美妙前景。 我們這位客人因正好運氣不佳稽留在這裡,但他清楚地知道,等待失物領回絕不是他賴著不想再走的原因。整整兩天,他不得不忍受著隨身用品短缺的種種不便,不得不穿著旅行裝到大餐廳裡吃飯。送錯的那只箱子終於又放在他的房間裡了,他把箱子裡的東西全部清理出來,在衣櫃和抽屜裡塞得滿滿的。他決定暫時再住下去,多少時間也沒有一定。一想到今後能穿著絲衫在海灘上消閒,晚飯時又能穿著合適的夜禮服在餐桌旁露面,他不由感到一陣喜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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