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十五


  他走進餐廳時,裡面還空無一人。當他坐著等菜時,稀稀落落地來了一些人。在喝茶的當兒,他看到波蘭姑娘們隨著她們的女教師出現了:她們一本正經地走到窗口的桌於旁坐下,容光煥發,但眼睛裡還有一些紅絲。接著,門房畢恭畢敬地向他走來,通知他可以動身了。汽車等在外面,準備把他和其他旅客送到至上飯店,從那裡,這些客人可再乘汽艇經過公司的私開運河到達火車站。時間很緊。

  但阿申巴赫卻不以為然,火車開的時間,離現在還有一小時多。對於旅館裡過早地催客人離開的那種習慣,他感到很不滿意,他要門房讓他再在這裡安安靜靜地吃一頓早飯。那人猶疑不決地回去,五分鐘後又出現了。他說,汽車不能再等下去。「那麼就讓它開走吧,只是要把箱子帶走!」阿申巴赫激動地回答。他本人到時間可以乘公共汽艇去,動身的事情他們不必操心,讓他自己決定吧。服務員欠著身子走了。阿申巴赫擺脫了服務員的絮叨,感到很高興,他從容不迫地吃完早飯,還從待者那裡接過一張報紙來看看。最後他總算站起身來,時間委實十分局促。正在這時,塔齊奧跨過玻璃門走進餐室來。

  他跑到自己的餐桌去時,在正要動身的阿申巴赫面前走過。在這位頭髮花自、天庭飽滿的長者面前,他謙遜地垂下了眼睛,然後以他慣有的優雅風度抬起頭來,溫柔地凝視著阿申巴赫的臉,走開了。別了,塔齊奧!阿申巴赫想。我看到你的時間太短了。他一反常態,撅起嘴唇作出一副道別的姿態,甚至輕輕發出聲來,還補充說一句:「上帝祝福你!」於是他起身就走,把小帳分給侍者,與那位矮小、和氣穿法國式上裝的經理告別,象來時那樣徒步離開飯店。他穿過橫貫小島的開著白色花卉的林蔭道來到汽船碼頭,後面跟著拎手提包的服務員。他趕到碼頭,上了船,但乘船時感到悶悶不樂,思想負擔很重,而且深為悔恨。

  航路是他所熟悉的:開過鹹水湖,路過聖馬科,一直駛往寸運河。阿申巴赫坐在船頭的圓凳上,手臂倚著欄杆,一隻手遮住眼睛。市郊公園在他的眼前掠過,不一會,儀態萬方的廣場又展現在前面,然後漸漸遠去,接著是一排排宮殿式的屋宇,河道轉向時,裡亞爾多燦爛奪目的大理石橋拱就映入眼簾。

  阿申巴赫出神地望著,胸口感到一陣絞痛。威尼斯的空氣,以及海洋和沼澤隱隱散發出的腐臭氣味,曾促使他迫不及待地離開這個城市,但現在他又感到依依不捨,深情而痛苦地吸著這裡的空氣。難道他過去不知道、也不曾體察到,他是多麼懷戀著威尼斯的一切景物?今天早晨他只是稍感遺憾,懷疑自己這麼做是否不智,而現在,他卻是愁腸寸斷,心痛欲裂,淚水一次又一次地潤濕了他的眼睛。他責問自己,這一點他過去為什麼竟然沒有預見到。使他耿耿於懷、也是三番兩次最使他受不了的,顯然是因為他怕再也見不到威尼斯了,今後將和這個城市永別了。既然他兩度感到這個城市有害于他的健康,兩度逼他抱頭鼠竄而去,那麼今後他就應當認為這是一個萬萬住不得的地方,這裡的環境他可適應不了,再上這兒遊覽自然毫無意義。

  是的,他覺得如果現在就走開,他一定為了自尊心不願再來訪問這個可愛的城市。他在這裡感到體力不支已有兩次了。他精神上嚮往這兒,但體力卻夠不到,因而在這位年長者的心裡引起了異常激烈的思想鬥爭。他認為體力不濟是十分丟臉的事,無論如何要置之度外,同時,他也不理解為什麼昨天竟能處之泰然,思想上毫無波動。

  這時汽船已快到火車站,他憂悶已極,彷徨無主,不知所措。對這位受痛苦煎熬的人來說,離開看來是辦不到的,但回去也勢所不能。就這樣,他恍恍惚惚地走進車站。時間已很晚了,如果他要趕上火車,他一分鐘也不能耽誤。他一會兒想上車,一會兒又不想上。可是時間逼人,催他趕緊採取行動。他急急忙忙買了一張車票,在候車室一片混亂的喧囂中去找一位飯店派在這裡的服務員。

  這個人終於找到了,他告訴他大箱子已發出去了。真的已發出了嗎?是啊,發到科莫去了。到科莫去了嗎?於是急匆匆的你問一句,我答一句,問的人怒氣衝衝,答的人尷裡尷尬,終於才能明白這只箱子在至上飯店已經放錯,行李房把它跟別人的行李一起送到方向完全不對頭的地方去了。

  阿申巴赫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動聲色。在當時的情況下,他的神色如何是不難想像的。他欣喜若狂,興奮得難以令人置信,胸口幾乎感到一陣痙攣。服務員急忙去查問那只箱子、看能否把它追回,但不出所料,回來時絲毫沒有結果。於是阿申巴赫說,他旅行時非帶這件行李不可,因此決定再回到海濱浴場的飯店裡去等這件行李送到。公司裡的汽艇還在車站外面等著嗎?那人斬釘截鐵他說,它還等在門口。

  他用意大利話向售票員花言巧語說了一通,把買好的票子退回,而且鄭重其事地保證說,他一定要打電報去催,一定要想盡種種辦法把箱子立刻追回。說也奇怪,我們這位旅客到火車站才二十分鐘,就又乘船經大運河回海濱浴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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