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那位老兄自由地劃了一陣船,」老頭兒說,接著就拿下帽子向他遞去。阿申巴赫投下一些錢幣。他吩咐把行李送往海濱浴場的飯店裡,自己則跟著手推車沿一條林蔭道走去,林蔭道上開滿了白花,兩旁有小吃部、貨攤及供膳宿的地方。這條路橫穿小島一直通到海灘。

  他取道花園的草坪從後面走進寬敞的飯店,經過大廳、前廳一直到辦公室。飯店裡已預先知道他要來,因此熱情接待。經理是一個矮小、和氣而善於獻殷勤的人,長著一臉黑胡髭,穿著一作法國式燕尾服。他親自乘電梯陪他上三層樓,領他進一個房間。這是一問舒適、幽雅的臥室,家具用櫻桃木製成,房裡供著花兒,香氣撲鼻,一排長窗朝大海那面開著。經理走了後,他踱到一扇窗邊,這時人們在他背後把行李搬來,在房間裡安頓好。他就憑窗眺望午後人影稀少的沙灘和沒有陽光的大海。那時正好漲潮,海水把連綿起伏的波浪一陣陣推向海岸,發出均勻而安閒的節奏聲。

  個性孤獨、沉默寡言的人們,在觀察和感受方面沒有象合群的人們那樣清晰敏銳,但比他們卻更為深刻。前者的思路較為遲鈍,但卻神采飛揚,而且不無憂傷之情。在別人可以一顧了之、一笑置之或三言兩語就可輕易作結論的景象和感受,卻會盤踞在這種人的腦際,久久不能忘懷;它們默默地陷在裡面,變得意味深長,同時也就成為經驗、情感以及大膽的冒險精神。孤寂能產生獨創精神,醞釀出一種敢作敢為、令人震驚的美麗的創作,也就是詩。但孤寂也會促成相反的東西,會養成人們不近人情、荒唐怪僻的住格,也會使人萌非法之念。

  因此,旅途中的種種景象——那個奇裝異服、招搖過市、嘴裡「小親親呀」說個不停的面目可憎的老頭兒,那個被禁止營業、船錢落空的船老大,到現在還印在這位旅行者的心坎裡,使他久久不能平靜。儘管這些都不妨害他的理智,而且委實也不值得仔細思索,但它們從本質上說都是些怪現象,這種矛盾心裡使他焦躁不安。不過在這樣的心緒中,他還是舉目眺望大海,為體會到威尼斯近在眼前而高興。過一會兒他終於轉過身來,洗了臉,叫女服務員作好一番佈置,讓自己舒服一會,然後乘電梯下樓。開電梯的是一個穿綠色制服的瑞士人。

  他在朝向大海的露臺上喝茶,然後走向下面,在海濱的散步場所走了一陣,方向朝著至上飯店。當他回來時,看來已是換衣服、吃晚飯的時間了。他更衣的動作一向慢條斯理,因為他慣於在盥洗室裡構思,但儘管如此,他到休息室的時間還是稍稍早些。這時,飯店裡已有許多客人聚集在休息室裡,他們互不相識,彼此都裝得很冷淡,但實際上大家都在等飯吃。他從桌上拿起一張報紙,在一只有扶手的皮椅裡坐下,張眼察看周圍的同伴們。這些人看去十分舒服,和第一階段旅途上所見到的人物迥然不同。

  這裡令人有一種見識豐富、眼界開闊之感。人們壓低了聲音在交談,講的是一些大國的語言。時髦的夜禮服,溫文爾雅的風度,使這裡各種人物的儀錶顯得落落大方。這兒可以看到乾巴巴的美國人,家人前擁後簇的俄國人,英國的太太們,以及法國保姆陪伴著的德國孩子。賓客中看來以斯拉夫人佔優勢。在阿申巴赫身旁,有人在講波蘭話。

  在一張柳條桌周圍,聚集著一群少年男女,他們由一位家庭女教師或伴娘照管著,三個是少女,年齡看來不過十五到十六歲光景,還有一個頭髮長長的男孩子,大約十四歲。這個男孩子長得非常俊,阿申巴赫看得呆住了。他臉色蒼白,神態幽嫻,一頭蜜色的鬃發,鼻子秀挺,而且有一張迷人的嘴。他象天使般的純淨可愛,令人想起希臘藝術極盛時代的雕塑品。他秀美的外貌有一種無與倫比的魅力,阿申巴赫覺得無論在自然界或造型藝術中,他從未見過這樣精雕細琢的可喜的藝術作品。

  更使他驚異的,則是他姊姊的教養方式跟他的形成極其鮮明的對照,這從她們的衣著和舉止上表現出來。這三個姑娘中最大的一個看去已經成人,她們的裝束都很樸素嚴肅,失去了少女應有的風度。三人穿的都是修道院式半身長的樸實的藍灰色衣服,像是隨隨便便剪裁出來的,很不合身;翻轉的白色衣領,算是她們身上唯一耀眼的地方。這種裝束把身材上的優美線條都硬給壓抑下去了。她們頭髮平梳著,緊貼在腦袋上,這就使臉蛋兒顯得象修女一樣,奄奄無生氣。當然,這一切都是做母親的在指揮;不過她這種對三位姑娘學究式的嚴格要求,卻一點也不想加在那個男孩子身上。他顯然是嬌生慣養的。

  家裡人從來不敢拿剪子去剪他漂亮的頭髮,他的頭髮在額角上一絡絡捲曲著,一直垂到耳際和脖子邊。他穿著一件英國的海員上衣,打襇的袖子在下端稍稍緊些;他的手還象孩子一般的小,袖子正好遮住了他纖弱的腕部。衣服上的絲帶、網眼和刺繡,使這個嬌小的身軀看去帶幾分闊氣和驕縱。他坐著,半邊身影面向著觀察他的阿申巴赫,一隻穿黑漆皮鞋的腳擱在另一隻前面,時子靠在籐椅的扶手上,腮幫兒緊偎在一隻合攏的手裡;他神態悠閒,完全不象他幾位婦人氣的姊姊那樣,看去老是那麼古板、拘謹。

  他體弱多病吧?因為在一頭金色濃密鬈髮的襯托下,他臉上的膚色白得象雕琢成的象牙一般。或者他只是一個大人們不正常的偏愛下寵壞了的孩子?阿申巴赫認為後面這種想法似乎對頭些。幾乎每個藝術家天生部有一種任性而邪惡的傾向,那就是承認「美」所引起的非正義性,並對這種貴族式的偏袒心理加以同情和崇拜。

  一位侍者進來在周圍跑了一圈,用英語通知說晚飯已準備好了。這群人漸漸散開,經過玻璃門一直走進餐廳。遲到的人也紛紛從前廳或電梯上過來。裡面,人們已開始用餐,但這些年青的波蘭人仍在柳條桌旁呆著。阿申巴赫安閒地坐在低陷的安樂椅裡,舉目欣賞他眼前的美色,和他們一起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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