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死於威尼斯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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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他荏弱的肩膀上擔負著天才應負的種種重任,而且有十分遠大的志向,他非常需要紀律——幸而紀律是父族方面遺傳下來的素質。在四十歲或五十歲的時候,一般人都在揮霍無度,沉湎於酒色,或者醉心于遠大的計劃而遲遲未能如願,但他卻不是這樣。每天一早就用冷水淋洗他的胸部和背部,然後擎起一對銀座的長蠟燭,將它們放在稿紙上面,把他從睡眠中積聚起來的精力熱誠地、專心致志地貢獻給藝術,一次就是二、三小時。 某些局外人以為,顯現在《馬亞》中的各種景物以及展示腓特烈大帝英雄業績的波瀾壯闊的史詩,都是作者在某種力量的鞭策下以巨大的精力一氣呵成的明證,這也難怪,事實上,這些作品卻是憑著無數片斷的靈感,靠每時每刻一磚一瓦地辛勤累積的結果,因而無論就整體或細節來說,都很優美,這是因為創作者有著象征服他出生地西里西亞那樣的頑強意志與堅忍不拔的毅力,能專門為一部作品長年累月嘔心瀝血,把自己最寶貴的時間一心一意地奉獻給創作事業。這樣更顯得他道德上的過人之處。 要使一部傑出的作品能立即發揮深遠的影響,作者的個人命運與同時代廣大群眾的命運之間,必須有某種內在的聯繫,甚至彼此間能引起共鳴。人們不懂得為什麼他們專特名譽奉送給某些藝術作品。他們遠沒有鑒別力,他們只發覺作品中有成千上萬的優點,因而博得他們的好感是理所當然的。但他們讚揚的真正理由卻難以捉摸,只是同情而已。 有一次,阿申巴赫在一個不很引人注目的地方直截了當地發表過這樣的意見,差不多所有偉大的事物都是「敢於藐視」的,是在跟憂患、痛苦、窮困、孤獨、病弱、道德敗壞、七情六欲以及各種各樣的障礙坐鬥爭而誕生出來的。這不僅僅是一種見解,而是經驗之談。這正好是他生活的信條,成名的圭臬,也是他工作的訣竅。如果說這些都是最能體現出他的個性的品格與風貌,又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呢? 關於這位作家所偏愛的、在他的作品中反復出現的那種新型英雄,一位目光敏銳的評論家早已作過這樣的分析:他的面貌應當是「智力發達,純樸,有丈夫氣概」,「能在刀光劍影中咬緊守關,巍然屹立,臨危不懼。」這是美麗的,才氣橫溢的,確切的,儘管這種提法似乎太消極些。不過在命運面前能自我克制,在痛苦中仍能保持風雅,並非只是一種屈從。這是一種積極的成就,一個明確的勝利;塞巴斯蒂安的形象乃是藝術中最美的象徵——即使就整個藝術而論不一定這樣,但就我們這裡談到的藝術而言,卻確是如此。 只要我們透視一下他所描寫的那個世界,就可看出這一主題的種種形態:例如一種在世人面前一直隱瞞自己腐化墮落的身心的高傲自製力;因情欲而毀容的醜陋——這種醜陋可以將悶燒著的情感餘燼化成一團純潔的烈火,甚至在美的王國裡達到至高無上的境界;即使身體衰弱無能為力,但心靈深處卻進發著光和熱,它的力量足以使整個驕做的民族在他的感召下投身到十字架前;在幹著枯燥、刻板的事務時,仍不失其親切、優雅的舉止、詐騙成性者那種狡詐而充滿風險的生活,以及煞費心機的陰謀詭計——只要我們想一想人類所有的這些命運(而且類似的命運還有好多),就會禁不住提出這樣的疑問:除了「弱者」的英雄主義之外,究竟是否還有其他的英雄主義。 然而不管怎麼說,除了這種英雄主義之外到底還有什麼更能代表時代精神的呢?古斯塔夫·阿申巴赫確實是所有那些辛勤工作、心力交瘁而仍能挺起腰板的人們的代言人,是現代一切有成就而道德高尚的人們的代言人——他們儘管病弱瘦削,財源匱乏,但還是憑藉自己頑強的意志力和智能,設法使自己的業績至少在一個時期內放射出異彩。這些人很多,他們是時代的英傑。他們全都在他的作品中反映出來。他們的地位獲得肯定;他們被讚揚,被歌頌。他們對他感恩,把他的聲名傳揚。 他年青幼稚,不識時務;他曾在公眾面前跌過交子,犯過錯誤,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在言論和著作中不講策略,違反常情。但他畢竟贏得了榮譽,而榮譽,正如他所說,是每個偉大的天才孜孜以求的當然目標。是的,人們可以說,他的整個生涯都是有意識地、頑強地為名譽而努力攀登的一生,把人們的猜忌與譏諷等種種障礙都置之腦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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