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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九


  狂躁

  如同以往幾年那樣,「山莊」國際療養院裡有個幽靈在作祟。它直接脫胎于魔鬼,我們稱呼過它兇惡的名字。漢斯·卡斯托普對此早有預料。他以一個旅行受教育者的好奇心研究過這個幽靈。不錯,耗費巨大精力加入病友們熱衷的這項活動,其本身就含有許多令人憂慮之處。再說,它像過去那樣,先是像病菌似的出現在這裡和那裡,不久就成了普遍現象。研究現在廣為蔓延的性質,從漢斯·卡斯托普的品行來說,他是不會吝惜精力的。儘管如此,他也吃驚地注意到,只要去上一會兒,連他的表情、說話和舉止也會受到感染。這個小圈子的人誰都無法倖免。

  說的究竟是什麼?刮的是什麼風?——吵架癮,危機性的神經質,莫可名狀的焦躁。普遍的現象是惡毒的話語交鋒,大發脾氣,直至動手打架。個別人和集體之間每天都發生激烈的爭吵和破口大駡,其特點是未參加者不僅不對當事人表示反感或者予以勸阻,反而採取偏袒的同情態度,內心同樣加入了進去。一個個臉色蒼白,全身發抖,眼睛射出敵意,激動得嘴巴都扭歪了。別人還十分羡慕剛才當事人大吵大嚷的權利和理由。扭曲的興趣,和他們備受折磨的心靈及身軀一模一樣。誰要無力躲到孤獨中去,就會無可救藥地捲入這個漩渦。「山莊」療養院裡不斷發生無聊的衝突,當著竭力調解者的面相互指控。令人吃驚的是,院方自身也輕度地陷入了粗暴的吼叫。人們離開「山莊」時的心境正常,回來時就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情緒了。「好樣兒的俄國人席」上有個成員來自明斯克,是一位相當有教養的女士,年紀尚輕,患有輕度疾病,到這裡才三個月的時間。有一天,她下山到一家法國女襯衫店去買東西。

  她在那裡和女店主吵了一架,回到大樓時激動無比,很快就大咯血,以後再也無法治癒。她的丈夫獲悉後趕來,被告知她永遠永遠地留在山上了。

  這僅是發生的眾多事件中的一例。我們不得不繼續列舉這方面的事例。我們中有人一定還記得那個戴圓形眼睛的學生,或者說薩洛蒙夫人桌上以前的那個學生。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習慣于把盤子裡的食物切成一小團一小團,然後叉著往肚裡一口一口地吞下去,還不時用餐巾紙去擦他厚厚的眼睛片。他——仍是一個學生,或者說是以前的學生——就這樣一直坐在這裡,邊吞食邊擦眼鏡,沒有必要去對他作哪怕是匆匆的一瞥。但是現在,就在一天早上進早餐時,出人意料地,即所謂像晴天霹靂似的發生了一次偶然事件。他勃然大怒,引起了眾人的注意,整個餐廳的人都站了起來。他坐的那個地方聲音很響,吵得很凶。他臉色發白,對著站在他身旁的那個矮個子女服務員大叫大嚷。「您在撒謊!」他用響亮而刺耳的聲音氣呼呼地叫嚷說。「茶是涼的!您給我送來的茶冰涼冰涼,我不要這茶。您在撒謊之前也不嘗一嘗,看看這是不是溫熱的洗碗水。正派人是絕不會喝的!您怎麼敢給我送冰涼冰涼的茶來!您怎麼可以有這樣的想法,認為可以把這種不冷不熱的飲料給我送來,期望我會喝它?!我不喝!我不要喝!」他尖厲刺耳地叫喊著,並用兩隻拳頭像擂鼓一般敲打著桌子,桌上的杯盤匙叉跳起舞來,發出叮叮噹當的磕碰聲。「我要喝熱茶!我要喝滾燙的茶!這是我在人類和上帝面前的權利!我不要冷的,我要滾燙的。冰涼的茶哪怕我只喝一口,也會當場死去——您這該死的傻瓜!」他突然尖叫一聲,仿佛猛地掙脫了最後一根韁繩,獲得了徹底的自由,興奮地狂奔起來。他朝埃梅倫蒂婭舉起雙拳,露出滿是唾沫的牙齒。接著,他繼續敲打桌子,用腳跺地,大吼大叫說「我要」,「我不要」。這時餐廳裡的情況一切如前,可怕而緊張的同情站在狂怒的學生一邊。當時有幾個人跳起身來,握著拳頭,齜牙咧嘴,眼睛發紅地看著他。其他人則坐在那裡,臉色發白,眼睛向下,身子發抖。

  直到那個學生精疲力竭地坐了下去,面前放著一杯換過的茶,尚未端起來喝,他們還沒有恢復常態。

  還有什麼?

  有個男人來到了這個「山莊」集體。他原為商人,年方三十歲,發高燒不退,幾年來住過眾多療養院。此人是個反猶分子,反猶太主義者,還是個運動員,而且樂此不疲。反對猶太人是他生活的驕傲和內容。他曾經是商人,現在不再是了。他在世上什麼也不是了,但仍然是猶太人的敵人。他的病很重,咳得相當厲害,現在咳得仿佛是在用肺打噴嚏,重而短促,絕無僅有,令人可怕。儘管如此,他不是猶太人,這是他本人的優點。他名叫維德曼,是個基督徒的名字,一身清清白白。他訂有一份雜誌,名為《雅利安火炬》。他的話是這樣開場的:

  「我到了某地某療養院,在空氣新鮮的臥療室裡正要躺下,想起問是誰躺在我左邊的那張椅子裡?是希爾施先生!右邊躺的是誰?是沃爾夫先生!我理所當然地立即離開了那裡。」還有諸如此類的話。

  「你有什麼理由這麼做!」漢斯·卡斯托普暗暗厭惡地這麼想。

  維德曼的目光近視而不懷好意,看上去邪惡而畸形,仿佛緊靠鼻子前面掛著一個流蘇,眼睛老是惡意地乜斜著它,卻看不到它後面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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