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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阿姆納莉絲對僧侶的憤懣之情,只能由各人自己盡力去想像,因為播放在這裡中斷了。漢斯·卡斯托普必須換唱片。他雙目低垂,動作準確而利索。當他坐下去傾聽時,聽到的已是歌劇的最後一場了:拉達姆斯和埃達的二重唱。他們倆在地下墳墓的深處對唱時,偽善而殘酷的僧侶們正在他們頭頂上方的聖廟舉行祭禮,叉開雙手,含糊不清地喃喃低語著……「你——是在一個真正的墳墓裡?!」響起了拉達姆斯無比悅耳、甜美而又勇敢的聲音,令人吃驚,也令人狂喜……是的,她,她和情人重又相逢了,他為她失去了榮譽和生命。她在這裡等到了他,讓自己和他關在一起,和他死在一起。他們此時的歌唱不時被上方聖廟舉行祭禮時含糊不清的聲音所打斷,所混淆,有時匯合成了一種聲響——說真的,無論是實際情景還是音樂演奏,都深深吸引著這個夜間孤獨聆聽者的心靈。這些歌唱說了天堂裡的事,歌唱本身就有天堂般的美好,它們被演唱得無限美妙。拉達姆斯和埃達的獨唱和後來匯合在一起的聲音拉出了一條條線形旋律。這種樸實的、歡快的、圍繞根音和屬音演奏的拐彎音,它由主調升為加以特別拖長的延留音——八度音前的半個音級——稍稍接觸後便隨之轉向五度音,傾聽者覺得這是他所聽過的音樂中最出神入化和最值得讚歎的。誠然,要是沒有那種情況使他的氣質受到悅耳音調的感染,他是不會迷戀上聲樂的。埃達與她已失去的拉達姆斯重逢,並和他同眠一墓,永世不再分離,那是多麼美好啊!被判處者完全有理由抗議剝奪了他的美好生活,但他含情而絕望的「不,不!這太好了!」的呼喊聲,卻是與他心上人最終會合發出的狂喜,他曾以為永世見不到她了。就漢斯·卡斯托普來說,要體會這種狂喜心情和感激之情並不需要多大的想像力。他互握雙手,舉目去看烏黑的小百葉窗,一切美妙之聲就是從它的柵條之間飄逸出來的。他最終感覺的、理解的和享受到的是音樂、藝術和人的情感取得勝利的觀念,是對卑鄙醜陋的現實世界產生崇高的和無法抗拒的美好作用。毫不誇張地說,想想這裡發生在眼前的現實吧!兩個被活埋者肺部吸滿了墓穴裡的瓦斯,繼而因饑餓抽搐而死去,或者更糟糕的是一個接一個地先後死去;然後是軀體不可避免地開始腐爛,直至成為拱墓裡的兩具骨骸。此刻對他們來說,那裡是一具還是兩具骨骸,誰也不會再計較和感覺到了。這就是事物的現實性和客觀性的一面——這一面以及事物本身,理想主義的心靈是決不會去考慮的,它在美好的音樂和精神面前顯得黯然失色。對拉達姆斯和埃達的歌劇情感不存在面臨現實性的問題。他們的聲音會合在一起,盤旋上升到歡樂的八度音程延留音,確信此時天堂的大門打開了,放射出永世不朽的歡樂之光。美好的撫慰力量使這位聽者感到異常愉快,也因此成了他特別喜歡聽的心愛唱片。

  這時,為了讓經受驚嚇和歡愉的神經得到休息,他習慣於聽一會兒簡短而頗具魅力的樂曲——內容要比前面的唱片和諧而寧靜,是一幅田園畫,但應是一幅精緻的田園畫,以簡練而又複雜的最新藝術手段描繪而成。那是一支純粹由樂隊演奏的樂曲,沒有歌唱,起源於法國的交響樂前奏曲,按照當代的情況只要一把小樂器就夠了,但卻是以現代化音響技術之水洗淨的,目的在於把人的心靈巧妙地編織進夢境中去。

  漢斯·卡斯托普此時的夢境是:他正仰臥在一塊草地上,鮮豔的紫菀花盛開,陽光燦爛;腦袋枕著一座小山丘,一條腿稍稍提起,另一條架於其上——他交叉的卻是兩條山羊腿。草地的上方太孤寂了。為了自我作樂,他的兩隻手托著一支木制的小單簧管或者豎管,十隻手指撥弄不停,發出和諧的鼻音,一聲接一聲,接連不斷,輪番交替,非常成功。

  無憂無慮的鼻音就這樣升向深藍色的天空,它的下方是零落的幾棵白樺樹和岑樹,樹葉被風吹得微微搖曳,在陽光照耀下閃爍發光。可是,他悠閒而漫不經心吹奏的半音樂的豎笛聲,沒有多久就不再是孤寂之地的唯一聲響。草地上方溫暖空氣中昆蟲的嗡嗡聲,夏日的陽光和微風,葉梢的搖曳,樹葉的閃光——四周整個微微動盪的夏日寧靜氣氛成了摻雜進來的聲響,它賦予單調的豎笛以不斷變換和不斷突然選擇的含義。伴奏的交響音樂有時退了出去,默默無聲,但生著山羊腿的漢斯仍在吹奏。

  他單調而簡單的吹奏重又引出自然界眾多色彩紛呈的神奇聲響——這些再次停頓後,又會緩緩地自動升高,隨之而來的是新的和較高的聲響,再次會合在一起,達到了一切現有的和至今尚未有過的過渡。有片刻之久,永恆自身就沉浸在這種歡樂和完美的滿足之中。年輕的農牧之神在夏日的草地上是幸福的。這裡沒有「你辯解吧!」的呼喊,沒有僧侶審訊一個忘卻和失去榮譽者的法庭。這裡有的是忘卻自身,極樂的靜止,永恆的純潔,它是心安理得的放縱,它是否定西方世界指揮一切行動的理想之神。由此產生的寧靜感使這位夜間的音樂欣賞者把唱片看得比任何東西更珍貴。

  這是第三張……其實已經好多張了。它們是一個整體,三張或四張相互連在一起,因為出現的男高音詠歎調就要求半面唱片。然後聽了法國的一部歌劇,漢斯·卡斯托普對它很熟悉,曾在劇院多次聽過和看過。

  他在一次談話時——甚至是一次極為重要的談話——隱隱地講過它的情節……那是第二幕,地點在西班牙的酒店裡,是一個下等酒吧,過道式的,裝點著一些彩色布條,牆壁已經頹落。卡門的聲音熱烈而略帶生硬,性格鮮明,令人喜愛。她解釋說想在中士面前跳舞,隨即聽到了啪嗒啪嗒的響聲。此時,不遠處傳來了軍號聲。布格號一再反復地吹奏著,矮個子中士驚恐萬分。「停!停一下!」他大聲叫喊說,同時側耳傾聽。

  卡門問他:「為什麼?出什麼事啦?」「你沒有聽出來嗎?」他大聲說,為她沒有和他那樣立刻領會深感驚訝。那是兵營傳來的軍號聲,是發出的信號。「如期歸營,」歌劇中的他說。吉卜賽女郎仍然沒有理解,其實她也不想理解。「這就更好啦!」她又愚蠢又無恥地說。這時,他們不再需要響板,天空給他們送來了跳舞的音樂:拉拉拉拉!——他氣得不知怎麼辦才好。失望的痛苦使他完全放棄了再對她解釋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的努力。不允許塵世的熱戀反對這個信號。她怎麼會不理解如此重要而又不容猶豫的事呢?「我必須走了,回去,回營房去!參加整隊集合點名!」他大聲地說,為她的無知感到束手無策,使他的心情加倍地難受,一種從未有過的難受。然而,這時他卻聽到了卡門的聲音。她發火了,她從心底深處感到憤慨,她的聲音就是道道地地受欺騙和受侮辱的愛情——或許她並不是裝作這樣。「回營房去!去整隊集合點名!」她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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