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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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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對此甚為滿意,還隨著他播放的輕盈樂曲跳了一會兒舞,又要求放了歌劇唱片,是歌劇二重唱,取材於霍夫曼的小說中的《船夫曲》,悅耳動聽。當他關上樂櫃蓋子後,大家懷著興奮激動的心情,邊走邊聊地回去做靜臥治療,回去臥床休息。他早已等待著這個時刻。他們讓一切東西像原先那樣放在那裡,有打開的針頭盒子,打開的唱片冊,隨處亂放的唱片,和他們的懶散作風十分相似。他裝作仿佛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但卻在樓梯上偷偷地離開了他們,返回客廳,關上全部門窗,在那裡呆了半夜,忙個不停。 他熟悉了這個新器具,順利地仔細檢查了所提供的這個珍寶,檢查了唱片盒的全部內容。總共有十二盒,兩種規格,每盒十二張唱片。黑色唱片上的圓形紋路密密麻麻,還是雙面的,不僅是因為某些唱片的內容連接到反面,還因為大多數唱片上寫有兩個不同節目的標題。佔領這個領域開始時既不能一目了然,也令人感到迷惑。他大約試放了二十五張唱片。為了不受干擾,為了在夜裡不被他人聽見,他讓針頭運行得較為緩慢,降低了聲響——但這個數還不到八分之一,還有許多唱片也在吸引著他躍躍欲試。不過,今天已足夠了。匆匆地瀏覽一下標題,不時地抽出來試放一張,讓樂器櫃的轉盤轉上了幾圈,發出一些聲音。它們的內容只能從硬橡皮圓盤中間的彩色標題上區別出來,別無他法。張張唱片模樣相似,有的整個唱片全是圓形密紋,有的只到中間為止,每條密紋線路裡埋藏著各種音樂樂曲,各個藝術領域最幸福的靈感,精選的複製品。 許多唱片是世界著名交響曲的序曲和個別樂章,由著名交響樂隊演奏,指揮均為世界高手。然後是一長串的歌曲唱片,鋼琴伴奏,大歌劇院的演員演唱——既有名家的偉大著名作品,也有清新樸實的民歌,還有介乎前述兩類之間即中等性質的作品。它們雖然同屬藝術性的精神產品,卻具有道地的人民大眾的含義和精神,因而可以稱之為藝術性的民歌,但不會因「藝術性」這個詞而喪失它的特徵。尤為重要的是,漢斯·卡斯托普從孩提時代就熟悉它們,此刻就更具有一種神秘的特別親切的感情。——還有什麼呢?或者說,什麼沒有呢?大量的歌劇唱片,一個由著名男女歌唱家組成的國際合唱隊,隱退樂隊擔任的伴奏。訓練有素的天才嗓音演唱著不同地區、不同時期樂壇的詠歎調,二重唱和合唱,南部地區莊重而又輕快的魅力,德意志民族風格的風趣和魔力,法國的正劇和喜劇。再沒有了?噢,不。還有宮廷音樂,四重唱和三重唱,小提琴、大提琴和笛子樂器的獨奏曲,大提琴或笛子伴奏的音樂會歌唱節目,純鋼琴演奏節目——更不用說還有那些純粹娛樂性的節目,風趣幽默的歌曲,特殊用途的唱片了。它們具有歌舞小樂隊的風格特徵,要使用結實的針頭才行。漢斯·卡斯托普孤獨地忙碌著,一邊檢查,一邊整理,只把一小部分唱片放到唱機上去喚醒音響的生命。直到將近午夜時分,他才頭腦熱烘烘地回去睡覺,很像那次和他高貴的親密朋友皮特爾·佩佩爾科恩第一次共進夜宴後的情景。他夜裡好多次夢見了那個魔術樂櫃。他夢見轉盤在圍著軸頸轉動,速度快得無法看清轉盤,但卻悄無聲息,其動作既有螺旋式的圓形,也有從一旁掀起的特別波濤,好似牽引針頭運行的空心臂獲得了一種煥發出活力的震動信息——可以相信,它對弦樂的顫動和滑奏以及人的嗓音頗有幫助。不可理解的是,無論是夢境還是醒著的時候,只有針頭在頭髮絲那麼細的線路上運行,通過一個聲學空間,借助音箱外殼的震動,竟能再現這麼多的組合音體,迴響在這個具有文化教養的入睡者耳畔。 翌晨,他沒有用早餐,就早早地到了客廳。他坐在一張軟椅裡,兩手互握著,樂櫃裡傳出豎琴的伴奏聲,一個了不起的男中音正在唱著《我在這高貴的階層裡尋找》。樂櫃裡傳來的除了宏量的、飄逸的、吐字清晰的聲音外,豎琴聽上去也十分自然,演奏貼切而地道,令人驚歎不已。 漢斯·卡斯托普接著播放意大利現代歌劇二重唱,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富有溫情的東西了。世界上著名的男高音有誰能作如此純樸而真摯的感情流露呢?它在阿爾卑斯山地區頗具代表性。被稱為清澈甜美的女高音小歌手——還有「伸出你的雙臂,我的寶貝」和那樸實、甜美而富有音樂性的小樂句給他作了回答…… 漢斯·卡斯托普聽到身後有開門聲,不禁嚇了一跳。原來是宮廷顧問。他探進頭來看看室內的年輕人——他身穿白大褂,聽筒放在胸前的口袋裡,手握門把手,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朝這位實習管理員點點頭,後者轉過頭去越過肩膀表示點頭還禮。主任大夫留著單片小鬍子的病態臉龐隨即消失在重又關上的門外。漢斯·卡斯托普再次把全副精力轉向那對看不見的、音調悅耳的情侶。 之後,在白天,午餐後,晚餐後,他在播放唱片時,來了聽眾。聽眾不時變換——與其說他是個播放者,還不如把他視為享受的施捨者更恰切。他個人也傾向於這個觀點。大樓裡的人同意他這個稱號,意味著他們從一開始就默默無聲地認可了他自告奮勇作為這個公共設備的主管人和管理員。他們並沒有為此失去什麼。他們只在那個男中音偶像沉浸在痛苦與歡樂時,只在充滿激情和悠揚動聽的美妙歌聲滾滾而來時,才表現出狂喜的神情。除去大聲流露的興奮之情,他們就再無喜悅可言。 他們完全同意交付給願意為之操心的任何人負責管理。這個人就是漢斯·卡斯托普。他整理了全部唱片,唱片的內容寫在蓋子反面,使之可以按照要求立即取到任何一種唱片,隨要隨取。他負責操作唱機,看得出他很快就熟練了,動作敏捷而輕鬆。別人會幹得這麼好嗎?別人一定會忘記調換用壞的針頭,把唱片也搞壞;別人會把唱片胡亂地放在椅子上;別人會和這個樂櫃開玩笑,把高貴唱片的速度和音量調到110,或者把指針調到0,發出一種歇斯底里的尖叫,或是粗聲粗氣的呻吟聲…… 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們雖然是病員,但修養甚差。因此,漢斯·卡斯托普不久便把鎖小櫃的鑰匙乾脆揣在自己的口袋裡,櫃子裡放著唱片盒和針頭。如果有人要想放唱片,就必須去把他叫來。 每日晚上娛樂活動後,所有的人離開了客廳,這是他最美好的時刻。 他留在客廳裡,或者說偷偷地回到客廳去,獨自在那裡聽音樂到深夜。 開頭他曾擔心這樣會影響「山莊」大樓內的休息,後來證明富有才氣的音樂聲傳播得並不遠,令人驚奇的是震動力只能達到室內附近的地方,隨之便逐漸減弱,如同其他精神作品那樣無力,那樣外強中乾。他的擔心也就此消除了。室內只有漢斯·卡斯托普和奇妙的樂櫃——一口精製的上等紅木小棺材,一座烏黑的小廟,一個令人興奮的成就。他坐在樂櫃前面的一張軟椅裡,互握著雙手,腦袋靠在肩上,張大了嘴,任悅耳的音調把他淹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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