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二四三


  我們懷有真誠的擔心——「擔心」一詞也許會被誤解為不體面的、過時的含義,會和一種對陳舊東西的印象聯繫起來。它作為真實的東西浮現在我們的眼前,但不是對藝術器械技術的鑽研和試驗,直至成為高尚的和完美的真實東西。我的天呀!它不是從前那種可憐的手搖風琴箱。

  那種東西上部有個轉盤和搖柄,有個奇形怪狀的黃銅喇叭管附件,以一種帶鼻音的吼叫聲充塞於小酒店、街頭和並無苛求的耳畔。這裡是個染成烏木色的東西,它形狀簡樸,低矮寬大,放在一張特製的小桌上,一根包了綢布的電線連接在牆上的插座裡。它與前面所說的那種粗糙的、老掉牙的機械玩意兒毫無類似之處。打開那個形狀優雅的新式蓋子,裡面是支撐蓋底的黃銅支架,自動將蓋子撐成斜形,好似打開了一把保護傘。匣子裡面有一個用綠布鋪襯的鎳邊轉盤,伸出在硬橡皮盤中間孔洞外面的軸頸也鍍了鎳。此外,前面右側有個鐘錶似的數字裝置,用於調節速度;左邊是搖柄,它可以使這個器具轉動和停止。左邊後面是彎曲成家禽腿形狀的如柔軟活動關節的鍍鎳空心臂,其頂端是圓掌形的唱頭,有個螺絲用於裝運行的針頭。再打開前部雙層門的兩翼,可以看到翼門後面有個百葉窗的結構,為斜置的黑色木軌道——僅此而已。

  「這是最新式的,」隨同走進室內的宮廷顧問說,「最新成就,孩子們。啊呀,新時代有多少好東西!」他把話說得滑稽可笑,就像一個文化水準很低的營業員在讚揚商品。「這不是儀器,也不是機器。」他接著說,同時又從放在小桌上的彩色小鐵皮盒子裡取出一隻針頭,裝了上去。

  「這是一種樂器,是斯特拉蒂法利發明的樂器,一種珍貴的樂器。它有著多麼完美無缺的共鳴和振動關係!商標是『波呂希姆尼婭』,字體就在蓋子裡面。你們要知道,是德國產品,我最好離得遠一點。新時代真正的音樂機械製品,時新的德國心靈。這下你們可瞭解啦!」他一邊說,一邊指著一隻壁櫃,裡面是一排寬脊背的書形硬紙盒。「我把這些魔法東西交給你們使用,但要注意別搞壞了。我們要不要試上一曲?」

  病員們懇切地請求做示範試驗。貝倫斯抽出一冊默默無聲的魔書,翻開沉重的書頁,裡面有一隻圓形的硬紙袋,凹口處露出各種顏色的標簽。他從硬紙袋裡抽出一張唱片,放到唱機上。他熟練地給轉盤接上電源,轉盤遲疑了兩秒鐘,隨即全速轉動起來。他小心地把纖細的針頭放到轉盤邊上,傳來一種輕微的摩擦聲。他把蓋子插在唱機上。頃刻之間,響起了一種快速而有趣的樂曲喧鬧聲,節奏有序。那是奧芬巴赫所作序曲的第一小節。樂曲聲穿過敞開的雙翼門,從百葉窗的縫隙中鑽出來。

  不,是從樂器櫃整個身軀裡跑出來的。

  大家張大嘴巴傾聽著,臉上露出了微笑。他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木櫃子竟能發出如此清晰和自然的演奏聲。那是一隻小提琴,是小提琴在演奏前奏曲,琴聲悠揚入耳。人們聽得見拉弓聲,手腕的震音,從一個部位美妙地滑到另一個部位,演奏的是華爾茲樂曲《啊,我失去了她》。和諧的管弦樂器發出柔和的嫵媚曲調。樂團正式灌制的這張唱片一再重複地傳出宏亮的合唱聲,令人心醉神迷。它當然與一個真正的樂隊在室內演奏是不同的。沒有扭曲的音體,但缺少透視感。我們以聽覺與視覺作比較,如同人們把戲劇的望遠鏡倒過來看一幅油畫,總覺得它又遠又小,雖說線條仍然清晰,色彩仍然鮮豔。富有才氣和挑逗人的樂曲顯得風趣和明快,結尾處氣氛十分歡樂,是詼諧的遲疑起步的飛奔,是不知羞恥的坎坎舞,令人想起拋在空中的寬邊帽,旋轉的膝蓋,飄起來的衣裙,直到歡樂的結尾還找不到終點。然後是轉盤發出哢噠一聲,自動停止了轉動。樂曲放完了。眾人熱烈地鼓起掌來。

  大家要求再試一次。要求得到了滿足:樂櫃裡傳出了人的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在管弦樂伴奏下柔和而有力。那是意大利一位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的聲音——此刻已完全談不上聲音又遠又小了,出色的器官發出自然而又具有足夠寬度和力度的歌聲。具體地說,如果有人走進一個敞開門的鄰室,他沒有見到唱機,一定會覺得似乎有位藝術家正站在客廳裡,手拿樂譜,放聲歌唱。他用自己的語言唱出歌劇的一首壯麗之曲——啊,你這位理髮師,你有最好的手藝。我們要費加羅。費加羅!費加羅!費加羅!聽眾們簡直要被他的假聲道白——粗俗的聲音與繞口令式的說話熟巧形成鮮明對比——笑得前仰後翻。有經驗的人仔細傾聽和欣賞他脫口而出和一口氣說到底的高度技巧。好一個富有魅力的大師,備受喜愛的著名歌唱家。可以想像,他在唱到最後一個結尾主音時會走到台前,一隻手伸向空中,仿佛他要在結束之前拉出陣陣熱烈的歡呼聲。真是美妙極了!接著又放了許多唱片。一支圓號完美地演奏了一支民歌曲調;一位女高音歌唱家演唱《特拉維婭塔》的詠歎調,嗓音嘹亮,節奏分明,顫音似鳥鳴,動聽而吐字清楚。一位享有世界聲譽的小提琴演奏家仿佛正站在一道紗幕後面,在鋼琴伴奏下演奏魯賓斯坦的一支浪漫曲,琴聲聽上去有些單調,好像是斯賓耐琴。奇妙的樂櫃裡像涓涓細流似的不斷傳出鐘鳴聲、箜篌的滑音、嘹亮的號角聲和急驟的鼓聲。最後播放了舞曲唱片,有幾支曲子還是新進口的,具有海港小酒店異國情調的風格,諸如探戈舞曲,由維也納圓舞曲改編的安樂舞曲。兩對掌握現代舞步的人在室內地毯上當場作了示範表演。貝倫斯在離開之前再次提醒說每只針頭只能使用一次,對唱片要像「生雞蛋」那樣小心愛護。漢斯·卡斯托普負責使用這個樂器。

  為什麼正好是由他來負責使用呢?純粹出於偶然。宮廷顧問離開後,有幾個人動手去擺弄針頭、唱片和電源開關,漢斯·卡斯托普立刻略帶生氣地朝他們走過去。「請讓我來!」他一邊說,一邊把他們擠到邊上。他們冷靜地退了下來。第一,因為他擺出了一副好似早就熟悉這東西的姿態;其次,也因為他們並不重視在那個享受源頭旁操作,讓別人去擺弄,自己可以舒適而自在地欣賞,直到產生厭煩的感覺為止。

  漢斯·卡斯托普卻不這麼想。宮廷顧問介紹這個新東西時,他靜靜地站在後面,沒有大笑,沒有歡呼,只是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整個示範表演,有時也習慣性地用兩個手指去擰眉毛。他在其他觀眾的身後不安地多次變換站立的位置,還走進圖書閱覽室去傾聽。後來,他走到貝倫斯身旁,兩隻手放在身後,臉部表情紋絲不動,眼睛注視著樂器櫃,默默記住了簡單的操作方法,心裡在說:「停!注意!新時代!到我這裡來吧!」他的內心裡充滿了對新東西懷有的激情、陶醉和喜愛。平原上有個小夥子,他對戀愛女神的那位姑娘一見鍾情,丘比特反鉤之箭出乎意外地射中了他的心臟。漢斯·卡斯托普此時的心情正與那個小夥子完全相同。嫉妒迅速支配了漢斯·卡斯托普的腳步。是公共財產嗎?無能的好奇者既沒有權利也沒有力量佔有它。「請讓我來!」他咬緊了牙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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