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二三八


  眾人對他鞠躬致謝,立即遵命行動。蹲在地上的人騰地跳了起來,坐著欄杆的人走了下來。瘦小的馬來人歪戴著帽子和皮領,收拾好剩餘食物和餐具。大家按照來時的順序從潮濕的針葉路往回走,穿過被苔蘚搞得無法辨認的森林來到大道,兩輛馬車就停在那裡。

  漢斯·卡斯托普這次上了大帥及其旅伴的那輛車,在善良的費爾格——他已不記得還有什麼更高的要求——邊上坐了下去,位於那對伴侶的對面。歸途上幾乎沒有說什麼話。佩佩爾科恩坐在那裡,手掌擱在旅行毛毯上,毛毯蓋住了他和克拉芙迪婭的膝蓋。他的下顎垂吊了下去。

  在馬車越過鐵路軌道和小溪之前,塞特姆布裡尼和納夫塔下了車,告別走了。魏薩爾獨自坐在第二輛馬車裡,越過拐彎處徑直駛到「山莊」大樓的前面,然後大家分手而去。

  當天夜裡,漢斯·卡斯托普由於自己也不明白的內心待命狀態而睡得很不安穩。因此,在這個夜間十分寧靜的「山莊」大樓裡,只要有輕微的異常現象,諸如悄悄進行的叛亂行為,遠處走路不易察覺的震動,就足以使他猛然醒來,坐到枕頭上去。果然如此,午夜二時過去不久,當有人走來敲他的房門時,他已醒來很長時間。他立即應聲回答,毫無睡意,沉著鎮定,精神抖擻。那是大樓雇用的一個女護理員,說話聲音很高,很不沉著。她是受舒夏特夫人的委託,來請他立刻到二樓去。他睡意全消,表示立刻照辦。他跳起身,迅速穿好衣服,用手指把前額的頭髮掠了回去,然後不急不慢地走下樓。此刻的他,與其說是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還不如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發現通向佩佩爾科恩的會客室門敞開著,通向荷蘭人寢室的房門同樣開著,室內燈火通明。兩位醫生,女護士長封·米倫冬克,舒夏特夫人和宮廷僕從爪哇人已在那裡。後者今天的衣著不同往常,而是穿了一種民族服飾:上身是潤條襯衫似的上衣,袖子又寬又長;下身不是褲子,而是禮服大衣;頭上是圓錐形黃布帽,還佩著一個護身符胸飾。他交叉了手臂,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皮特爾·佩佩爾科恩仰面躺在左首床上,兩手伸得筆直。漢斯·卡斯托普走進房間,看到這個場景,臉色頓時變得煞白。舒夏特夫人正背對著他,坐在床頭的一張凳子上,手指埋在下唇裡,眼睛看著她的旅伴。

  「晚上好,年輕人。」正在和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及女服務員說話的貝倫斯手摸蒼白的小鬍子,痛苦地點點頭說。他的白大褂胸袋裡放著聽診器。他只穿了一件沒有領子的繡花睡衣。「沒有救了,」他低聲補充說,「什麼辦法都用過了。您用內行的眼光看看他吧,一切醫學手段全用上了。」

  漢斯·卡斯托普踮著腳尖走近床前。馬來僕從的眼睛在身後密切注視,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的腦袋沒有轉動,因而只能看到他的眼白。

  漢斯·卡斯托普在眼梢裡注意到舒夏特夫人並不關心他的到來。他以一種往常的姿勢站在床邊,踮起一隻腳,兩手放在小腹處,側過腦袋,恭敬而沉思地觀察著。佩佩爾科恩蓋的是紅綢布,像漢斯·卡斯托普往日見到的那樣穿著羊毛衫。他的兩隻手已呈暗藍色,臉龐的一部分也是如此,雖說臉部表情沒有變,但已大大變形。高高的前額上方周圍都是白髮,四五條沉思似的深深皺紋橫貫前額,然後在兩邊太陽穴的直角處掛了下來——一種常見的畢生緊張勞累的象徵——繼而又在安靜下垂的眼瞼處突了出來。撕裂的嘴唇痛苦地微微張開。暗藍色表明血液循環突然受阻,是中風式的生命功能劇烈受阻。

  漢斯·卡斯托普一動不動地靜默了片刻,表明情況已無挽救的餘地。

  他遲遲疑疑地沒有變換姿勢,期待那位「遺孀」叫他一聲。由於毫無動靜,他想暫時不去打擾她,轉身向站在他身後的在場者掃視了一遍。宮廷顧問貝倫斯的腦袋朝會客室方向示意。漢斯·卡斯托普跟隨他往那裡走去。

  「自殺嗎?」他壓低聲音內行地問道。

  「那還用說!」貝倫斯一揮手答道,繼而又補充說,「已成事實,沒救了。您在時髦的服裝店看到過這東西嗎!」他一邊問,一邊從白大褂口袋裡取出一隻皺巴巴的小盒子,裡面放著一樣小東西。他把它遞給年輕人看……「我還沒有見過,但值得一看,真是學無止境呀!可說是任性而又點子多。我是從他手裡拿到的。當心!要是滴到您的皮膚上,立刻就會出現燙傷的泡。」

  漢斯·卡斯托普把這個神秘的東西在手指間翻過來翻過去地看。它由金屬、象牙和橡膠製成,外觀十分奇特。它有兩個彎下來的鋥亮的金屬叉尖,異常鋒利,中間是一圈鑲金象牙,兩個叉又可以內外稍作移動,具有一定程度的伸縮性,直至放進氣球似半硬的黑色橡膠套內。整個東西只有幾英寸大。

  「這是什麼?」漢斯·卡斯托普說。

  「這是,」貝倫斯回答說,「一種有機針尖。或者說得通俗一些,是一種眼鏡蛇牙齒的機械複製品。您聽懂了嗎?——您似乎還沒有聽懂。」

  他說。「這些都是牙齒,體積極小,用髮絲管——一種極其精密纖細的管子——串了起來。您可以從前面針尖的上部清楚地看出它的出口。這些小管子在齒根部當然是開口的,它們和橡皮嘴在中間象牙內的通道連在一起。咬人時牙齒稍微向裡縮進去,這是為了給儲液器加壓,把液體壓進管子,從而在針尖插進肌肉的一瞬間,針劑已經射進了血管。誰都看得出來,它十分簡單,只要知道用法就行了。也有可能是按照他個人的意見製作的。」

  「一定是這樣的!」漢斯·卡斯托普說。

  「其中的液體並不多,」宮廷顧問接著說,「由於劑量不足,肯定用了替代物。」

  「甘油。」漢斯·卡斯托普補充說。

  「是呀!到底是什麼,我們還會搞明白的。這件事令人感到驚訝,肯定有些值得讓人研究的東西。我們是否可以指望房間裡的那個外國人會把詳情告訴我們?他今天夜裡值班,身上穿得整整齊齊。我認為,這是動物性和植物性的化合物——無論如何,是頭等的好東西,其作用一定十分出色。一切情況表明,他的呼吸立刻就被封住,麻痹了呼吸道。

  您要知道,這是快速窒息而死,看上去既無掙扎,也沒有痛苦。」

  「仁慈的上帝!」漢斯·卡斯托普悚然說,歎了一口氣,把那個恐怖的小東西交還給宮廷顧問,走向那個臥室去。

  此刻,只有馬來人和舒夏特夫人還在室內。這次走近時,克拉芙迪婭朝他抬起了頭。

  「您有理由讓我派人把您找來。」她說。

  「這是您的好意。」他說,「您做得對,我們是親密的朋友。我內心深感慚愧,不得不出現在別人的面前——咽氣時您在他身邊嗎?」

  「他斷氣後僕人才來通知我。」她回答說。

  「他是有地位的人。」漢斯·卡斯托普重又開口說,「他把感情對生活的無能看做是宇宙性的災難,是對上帝的侮辱。您一定也知道,他還把自己視為上帝的成婚器官。這是國王式的愚蠢……一旦受到疾病的侵襲,他就會敢於這麼做。這話聽上去既粗俗又不尊重,但它作為正式的祈禱語還是莊嚴的。」

  「這是一種愚蠢,」她說,「他知道我們的事嗎?」

  「我要對他否定是不可能的,克拉芙迪婭。因為我拒絕在他面前吻您的前額,他猜出了咱們倆的關係。那時,要在他面前吻您更多是象徵性的,沒有任何現實意義。不過,您能允許我現在這麼做嗎?」

  她把頭朝他移近一些,閉上了雙眸,仿佛是個小小的示意。他把雙唇貼在她的前額上。馬來僕人側過他的褐色眼珠,監視著這一場景,因此只能看到他的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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