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
二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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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稱讚坐馬車是一種享受,身子有節奏地晃動著,眼前景色不斷變換,是一種舒適的休息。他對漢斯·卡斯托普表現出父輩般的感激態度,甚至還輕輕地撫摸了可憐的魏薩爾的臉頰,要求他忘卻不討人喜歡的自我,盡情欣賞光明燦爛的世界。他伸出戴著破舊皮手套的右手邊說邊指點。 他們的馬車行駛得最好。四匹馬生著漂亮的白鼻,敦實,滑溜,滾圓,馬蹄有節奏地敲打著平整的道路,沒有揚起灰塵。道路兩邊不時出現殘存的岩石,縫隙裡長出了青草和鮮花。一根根電線杆向後飛快逝去,長滿樹木的群山在升高。迎來了一個又一個幽雅的彎道,繼而把它們甩在身後,使好奇心興趣盎然。遙遠的陽光處,尚有積雪的群山部分已變得陰暗下來,有人居住的山谷裡悄無聲息。擺脫了日常司空見慣的景象,精神也為之一振。不久,他們在森林邊上停了下來,從這裡開始步行,繼續這次郊遊,直至到達目的地——一個期望已久而先前沒有實現的目的,它與感覺器官有著微小的卻不斷增強的聯繫。馬車一停下來,大家就聽到遠處傳來的聲響,一種輕微的有時又忽然消失的嘶嘶聲、震顫聲和咆哮聲。大家爭相提出區分這些聲音的要求,仔細傾聽著,腳步也邁不開了。 「現在,」經常來這裡的塞特姆布裡尼說,「是一個令人膽怯的開端,那地方在這個季節裡是很狂暴的——會連自己說話的聲音都聽不見,你們可要有個心理準備。」 於是,他們開始向森林裡走去,路上盡是潮濕的落葉。佩佩爾科恩先生走在最前面,他的旅伴用手臂扶著他,黑色軟禮帽蓋住了前額,邁著側向一邊的步子。漢斯·卡斯托普走在他們中間,和其他幾位先生一樣沒有戴帽子,雙手插在口袋裡,側著腦袋,輕輕吹著口哨,向四處張望。再後面跟著納夫塔、塞特姆布裡尼、費爾格和魏薩爾。那個馬來人在最後壓隊,手臂上挽著放有點心的籃子。大家熱烈地談論著森林。 這森林不同一般,呈現在面前的是一種風景獨特、有點異國情調卻又陰森可怖的景象,到處長著同一種苔蘚地衣,有懸掛的,有承載的,有完完全全包住的。這些寄生的纏繞物猶如醜陋難看的長須,像軟墊似的纏在樹幹上微微搖曳。人們幾乎見不到樹上的針葉,有的只是苔蘚懸飾——一種沉重的、古怪的變形物,一副令人好笑而又病態的景象。這個森林的日子過得挺不好,患了茂盛的苔蘚病,有被窒息致死的危險。 這是大家一致的看法。這支小小的隊伍在針葉路上探步前進,耳內聽到了逐漸接近目的地的聲響,由咕嚕聲和嘶嘶聲逐漸變成了隆隆的咆哮聲,塞特姆布裡尼先前說過的話得到了應驗。 在一個拐彎處,人們看見了介乎森林和岩壁之間的峽谷,瀑布就在那裡直瀉而下。一旦站到它的面前,聽覺作用達到了頂點——轟隆聲震耳欲聾。水流垂直傾瀉而下,匯成了一處獨特的人工瀑布,約有七八米高,面積很寬。瀑布繼而從那裡像百練似的越過岩壁,沖瀉而下,伴隨著荒唐的喧囂聲,似乎雜有各種各樣強弱不同的聲響:雷聲,嘶聲,吼聲,沸揚聲,吹奏聲,劈啪聲,爆裂聲,轟隆聲和鐘鳴聲——確實會使人失去知覺。遊覽者從滑溜的岩壁走到瀑布跟前就近觀察,完全置身於濕漉漉的霧氣之中,呼吸著濕潤的空氣,水珠濺向身上,轟鳴聲充塞於耳。大家驚恐地相視而笑,搖頭不止。這裡宛如演出聲勢宏大的鬧劇,泡沫和轟鳴的永久災難。巨大而發瘋似的咆哮聲使在場者變得愕然,感到驚慌,造成聽覺錯亂。人們以為聽到了從身後、從上方、從四面八方傳來恐嚇的和警告的呼喊聲、喇叭聲和粗魯的男子聲音。 他們簇擁在佩佩爾科恩先生身後——舒夏特夫人也在其他五位先生中間——和他一同朝湍流看去。他們沒有去看他的臉,卻見到他摘下頭上的帽子,裸露出白色火焰般的腦袋,擴展胸腔呼吸著清新的空氣。 大家只能用目光和手勢相互示意,因為即使直接對著耳朵大聲喊叫,話語也可能會被雷鳴般的瀑布衝擊聲所淹沒。他們的嘴唇無聲地表現出驚訝和讚歎的形狀。漢斯·卡斯托普、塞特姆布裡尼和費爾格相互點頭約定,從他們置身的峽谷底部登上高處,到上方的小棧橋那裡去欣賞瀑布。 道路是不舒適的:一排在岩壁上開鑿成的狹窄而陡峭的石級正好通向森林較高的地方。他們先後爬了上去,站在棧橋上,高懸於拱形瀑布的上方,靠著棧橋中部的欄杆,朝下面的朋友們揮手。他們繼續走過橋去,費力地從那裡往下走,到了瘋狂瀑布的另一邊。下面這個地方也有一條橋通過瀑布。他們重又和留在下面的人回合在一起。 此刻發出的手勢是有關享用小點心的事。從幾個方面發來的手勢表明,為此目的必須離開這個喧囂的地方,減輕聽覺器官的負擔,不要像聾子和啞巴那樣在露天進食物。但是,他們一定也認出了佩佩爾科恩的意思是反對這麼做。他搖搖頭,一再用食指指穀底;他把裂開的嘴唇吃力地拉成兩片,透出「這裡」兩個字。有什麼辦法呢?他是這類「政府」 事項的主宰者和指揮員。他那大人物的重量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和往常那樣,即使他不是活動的主辦人和大師,也不能違背他的意圖。這種地位的人從來都是武斷的和獨裁的,並將萬世流傳和繼承。荷蘭紳士要面對瀑布和在雷鳴般的隆隆聲中吃點心,這是他勢不可擋的固執意志。誰要不吃完就想離開,那就得留下來。大部分人對此都不滿意。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看見已沒有可能人性地交換意見,也不可能進行民主辯論或是爭論,便把一隻手甩向腦袋上方,作了個絕望的和聽天由命的手勢。那個馬來人趕忙執行主宰者的命令。他帶來兩張折疊椅,打開來放在岩壁旁,供荷蘭紳士和舒夏特夫人坐。然後他把籃子裡的東西搬出來,放到他們腳前的一塊布上去:咖啡用具,玻璃杯,熱水瓶,糕點和葡萄酒。 大家擠上前去分配食物,然後坐到圓石上,坐到欄杆上,手裡端著盛了熱咖啡的杯子,膝蓋上放著糕點盤子,在一片咆哮聲中默默無聲地吃了起來。 佩佩爾科恩翻起大衣領子,把帽子放在地上,用有標記圖案的銀盃喝波爾圖葡萄酒,連喝了好幾杯。他突然開始說起話來。一個多麼奇特的人!連他都不可能聽見自己的說話聲,別人就更不會聽到他發出的沒有聲音的音節。可是,他右手拿著酒杯,卻舉起他的食指,繼而伸出左臂,手掌斜著向上。別人看到他一邊說話,一邊擺動那種國王似的臉,嘴裡說的話卻沒有聲音,仿佛是在對著真空講話。大家臉帶微笑,不自在地注視著他,只盼他很快停止這種毫無意義的動作——但他仍在繼續說話。他一邊做出迫使別人注目的優雅手勢,對著吞沒一切的咆哮聲說話,同時又繃緊前額的線形皺紋,睜大一對疲憊而蒼白的小眼睛,輪換地看看這個,瞧瞧那個,使被叫喚者不得不抬起眉毛,朝他點點頭,還要張大了嘴,把握成空拳的手放到耳旁去,仿佛這樣會使無可救藥的事情變得好一些。此刻,他竟站了起來,手裡拿著酒杯,長及腳跟的大衣弄得皺巴巴的,大衣領豎了起來,頭上沒有帽子,高高的、偶像式皺紋的前額上方是一圈白髮。他站在岩壁旁,晃動著大腦袋,像教訓人似的把矛尖般的手指組成的圓圈舉到面前,準確和引人注目的手勢伴隨著無聲而含糊的祝酒辭。大家從他的手勢認出了含義,從他的嘴唇動作認為聽到了他慣常說的一個詞:「妙極了!」「完了!」——僅此而已。人們看到他的腦袋垂向了一邊,裂開的嘴唇痛楚不堪,一副受苦受難者的景象。 接著,大家又看到豐滿的酒窩紅潤起來,柔弱無力的惡作劇,撩起飛舞的長袍,異教祭師的神聖陋習。他舉起酒杯,在客人們的面前晃了一個弧形,兩三口就喝個精光,杯底也翻了過來。然後,他把杯子遞給那個馬來人,後者把一隻手搭在胸前,接過了容器。他發出了開拔的信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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