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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請您自重一些,魏薩爾,講話不要那麼刺人!」漢斯·卡斯托普斥責他說,「女人在任何場合都含笑,只是為笑而笑。看見了笑就去胡思亂想是沒有意義的。為什麼您總是那麼關心她呢?和我們大家一樣,您有長處也有短處,例如您演奏《夏夜夢》就十分出色,不是每個人都能演奏得那麼好。下次您應該再演奏一次。」

  「是呀,您現在十分超脫地和我說話,」這個狼狽的人說,「卻不知道您的安慰語氣有多麼狂妄。您這樣只會使我更加自卑。您的話說得多麼輕鬆,居高臨下地安慰別人。如果您現在也是可笑地靠邊站,就有您受的了。您是處在九天之上。萬能的上帝呀,您感到她的玉臂正勾著您的脖子。萬能的上帝呀,當我想到這一切,我的喉嚨和心胸就會像燃燒似的——您得到了您想要得到的,卻故意十分超脫地看著我像一個乞丐似的痛苦……」

  「事情並不像您說的那麼美好,魏薩爾。我用不著向您隱瞞這一點,事情甚至非常令人心煩。因為您指責我太狂妄,也許很令人討厭。您卻正在變得使自己令人反感,一再地卑躬屈膝。您就真的那麼強烈地愛上了她嗎?」

  「愛得發狂!」魏薩爾搖搖頭回答說,「由於渴望得到她的欲念,我承受的痛苦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我想說,我只能說,我會死去的。可是,這個樣子我是活又活不下去,死又死不了。在她離開期間,我開始好了一些,逐漸地忘卻了她。可是,她又回來了,天天出現在我的眼前,有時會弄得咬自己的手指,手向空中亂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雖說不應該鬧到這個地步,但又擺脫不開——招來的鬼趕不走。我只有死掉了心緒才會安定下來,可我又辦不到——我死掉了又能得到什麼呢?要是得到後,死了也高興。死在她的懷裡——太樂意了。要在這之前死去,太沒有意思了。因為生命,它是一種要求,要求生命,我不能反對我自己。這是一個該死的困境。我說它是『該死的』,只是我的口頭禪罷了,聽上去仿佛我是另外一個人。我自己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有些折磨,卡斯托普。誰要沾上了這種折磨,就想擺脫開,而且無論如何想擺脫開,這是他的目的。可是,對於肉體欲望的折磨,只有在得到了滿足的情況下才能獲得解脫。——否則是不可能的,否則無論如何也辦不到!這是一種安排。誰沒有福分,就不會升入天堂;誰有福分,就能見到我主耶酥,就會激動得熱淚盈眶。上帝在天上,這是怎樣的一種安排和命運。

  一個肉體渴望得到另一個肉體,僅僅因為那不是他自己的肉體,而是另一個靈魂的肉體——多麼奇特啊!仔細看去,仿佛它含羞親切,別無他求!我可以說,如果別無他求,依我看來,它就是滿足的!我要什麼呢,卡斯托普?我要謀殺她嗎?我要她流血嗎?我只是想熱烈地擁抱她!這裡肯定也有某種高尚的成分。卡斯托普,我不是畜生,就我的品性而言,我是一個人!肉體的欲念蠢動不已,它不受限制,也不固定,因此我們稱它是獸性。但它會固定在一個容貌姣好的人身上,後來人們就把它稱之為愛情。我並不追求她的軀體和她軀幹的肉身。在她眼裡看來,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其他什麼東西。瞧,很有可能,我並不追求得到她的整個身軀,這表明我是愛她的心靈,我要用心靈去愛她。因為愛情看來就是心靈之愛……」

  「您是怎麼啦,魏薩爾?您太激動了,天呀,您都說了些什麼話……」

  「不過,情況正是如此,這又正是不幸之所在。」可憐的人繼續說道,「她有一個心靈,她是一個有身軀和心靈的人!因為她的心靈不想知道我的心靈,她的身軀不想要我的身軀。多麼痛苦,多麼絕望!我的追求就因為這樣成了恥辱,我的身軀不得不永無止境地受盡折磨!為什麼她的身軀和心靈就不想知道我的身軀和心靈呢,卡斯托普?為什麼我的追求對她是一種恐怖呢?我不是一個男子漢嗎?我向您起誓,我還是個最慷慨的男子漢。如果她能張開溫馨的雙臂,我將為她獻出我的一切。

  她是如此美麗,因為她屬￿她的心靈和容貌!我會把世界的一切都獻給她,卡斯托普。如果僅僅是身軀,不是她的容貌,如果她該死的心靈不想要我,要是沒有心靈,我根本就不會去追求她的身軀——這是一個魔鬼設下的困境,我將在其中無止境地受折磨。」

  「魏薩爾,靜一靜!聲音低一些!馬車夫聽得懂您的話!儘管他的頭故意一動不動,但從他的背後看得出他在傾聽。」

  「他聽得懂,他在聽我說,那就更好了,卡斯托普!那您就又可以看見那種安排和命運的特徵和性質了!如果我講起再生或是……流體靜力學,他就會聽不懂,一點也聽不懂,他就不會聽我說,一點興趣也沒有了。因為它不普及。可是,最重大的、最新的和十分秘密的事情,關於肉體和心靈的事情,瞧,它同時又是最普及的事情,每個人都懂,每個人都會嘲笑那個自作多情的人,是他把白天變成了快樂的折磨,把黑夜變成了恥辱的地獄!卡斯托普,親愛的卡斯托普,請您讓我痛哭一場吧,我過的是怎樣的白天黑夜呀!每天夜裡我都夢見她,唉,就是不會夢見別的什麼。我只要想起,我的咽喉和胃部就火燒火燎地難受!每次夢見她總是以她打我的耳光告終,直接打在我的臉上,有時也對我吐唾沫——她對我吐唾沫,俊美的臉也因厭惡變了形。然後我就醒了過來,留下的是汗水、恥辱和快感……」

  「哦,魏薩爾,現在我們可以安靜一下了,閉上我們的嘴。這是我的建議和我的安排。我不想惹您生氣,但我承認,您陷入了極大的困境。

  我們在『山莊』讀過一個故事,據說有個人受到了這樣的懲罰,說話時從嘴裡吐出許多蛇和蛤蟆來。書裡沒有表明對這個人是什麼態度,但我一直認為,這個故事可能是為了叫人不要說話。」

  「但說話是人的一種需要,」魏薩爾抱怨說,「是人的一種需要,親愛的卡斯托普。要是有人處於像我這樣進退維谷的境地,說話就可以讓心境輕鬆輕鬆。」

  「甚至還是人的權利,魏薩爾,如果您想說的話。可是,有些法律,我認為在一定情況下不使用它是明智的。」

  於是,他們按照漢斯·卡斯托普的安排靜了下來。再說,馬車也很快到達了香料商人長滿葡萄藤的小房子前。他們在這裡不用停很長時間,納夫塔和塞特姆布裡尼已經站在路邊等著,後者穿了一件已經磨損的皮大衣,前者穿的是淺黃色春季風衣,到處用針縫過,被視為一種時髦。馬車掉過頭來,大家相互揮手問候。兩位先生上了車。納夫塔作為第四個人上了前面的馬車,坐在費爾格的邊上。塞特姆布裡尼的情緒很高,隨口說了一連串笑話,他加入了漢斯·卡斯托普和魏薩爾的行列,魏薩爾把自己的後座讓給了他——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以遊客的姿態漫不經心地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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