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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請說吧。」佩佩爾科恩有禮貌地說。漢斯·卡斯托普接口繼續說:

  「我在這兒樓上已住了很長時間,佩佩爾科恩先生,有好多日子,好多年了——精確的時間我也說不上來,但它是一個生命的年代,為此我談到了『生命』,對『命運』我還會在適當的時刻談到的。我的表兄——我原來只是來探望他——是個軍人,他為人正直而勇敢,但這對他並沒有什麼好處。他離我而去,而我還在這裡。我不是軍人。您也許聽說過,我有一個平民的職業,一個可靠而又很好的職業,據說還是有益於民眾的職業。但我承認,出於某些原因,我對它並不特別愛好。我想說我對這些原因並不清楚,它們與我對您旅伴的感情起因有關——我這樣明確地說出來,是為了表明我並不想動搖良好的法定狀態——我從不否定對克拉芙迪婭·舒夏特的感情和我對她用『你』稱呼的關係。從您的目光接觸我以來,從您的目光吸引我以來——它正毫無理智地吸引著我。您要知道,為著敬愛您和反抗塞特姆布裡尼,我服從了不明智的原則和疾病的天才原則,當然我也許早就或從來都是服從這個原則的。我在這裡山上留了下來——我已不再精確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我把一切都忘記了,中斷了一切聯繫,中斷了和我的親屬以及和我在平原地區那個職業的聯繫,還有我的一切希望和前途。克拉芙迪婭離去後,我一直在等待她,在山上這裡等待她,致使我現在完全失去了和平原的聯繫。

  在平原人的眼裡我已死了。在我講到『命運』時指的就是這個意思,就是暗示這一點。退一步說,我有理由抱怨目前這個法定狀態。從前我讀過一則故事——不,我是在劇院看的一齣戲。有個善良的年輕人——他也和我表兄一樣是個軍人——他與一個迷人的吉卜賽女郎搞上了關係。

  她生得真迷人,耳朵後面插一朵鮮花,是個放肆撒野的壞女人。她把他迷得完全昏了頭,他為她犧牲了一切,逃離了軍隊,和她一起住到走私犯那裡,做了許多壞事。當他花光了錢走投無路時,她也對他厭煩了,她帶來了一個有著出色男中音的令人肅然起敬的大人物。最後,這個小小的士兵臉色蒼白,敞開衣衫,用刀子把她刺死在馬戲團的門前。再說,這完全是她自己造成的。我講的完全是一個毫不相干的故事。不過,說到底,我為什麼會想起這個故事了呢?」

  佩佩爾科恩先生在聽到「刀子」二字時變換了他的坐姿,往邊上移動一些,大臉迅速轉向了他的客人,像探詢似的面對面看著他。此刻,他的身子坐得更直了,撐著兩隻手肘,然後說:

  「年輕人,聽了您的陳述,我現在明白了。根據您的報告,請允許我作一個真誠的聲明!如果我的頭髮還沒有灰白,如果我不是瘧疾惡性發作,您會看見我隨時準備像男子漢那樣拿起武器,為我不明真相冤枉了您,同時也為我的旅伴給您造成的痛苦承擔責任,使您的抱怨得到滿足。好極了,我的先生——您會看見我時刻都準備這麼做。至於事情的本身,請允許我給您提出另外一個建議。我的建議是這樣的:我記起了一個興奮的時刻,就在我們開始相識時——我記得當時可能是我喝了許多酒,在那個興奮時刻,由於我被您的良好氣質所感動,我準備向您提出相互用兄弟般的『你』來稱呼,但後來我又認識到這是一個有些操之過急的步驟,好,我今天援引這個時刻,重提這個時刻,是為了聲明這個當時予以推遲的決定立即生效。年輕人,我們成了弟兄,我聲明我們是弟兄。您說過生活中有真正意義的『你』——我們也是真正意義的『你』,是弟兄情誼的意義。年齡和身體不適妨礙我用武器做出使您感到滿意的事情,我決定把它交給您按此形式去辦,我把它交給您按照兄弟會的形式去辦,就像人們為反對第三者、反對社會、反對某個人而締結兄弟之誼那樣,我們也要根據對某個人的感情而締結這種兄弟之誼。拿起您的酒杯,年輕人,我也拿起我的玻璃杯,以此不讓這種歡飲再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他用微微顫抖的像舵頁一般寬大的手往兩隻杯子裡斟酒,漢斯·卡斯托普趕忙十分尊敬地在一旁幫忙。

  「端起您的酒杯來!」佩佩爾科恩又說了一遍。「請您和我交臂對飲!請您這樣喝!請您一飲而盡!——妙極了,年輕人。完了。這裡是我的手。您滿意嗎?」

  「當然沒有說的,佩佩爾科恩先生。」漢斯·卡斯托普說。對他來說,要把滿杯子酒一飲而盡是不容易的。他用手帕擦膝蓋,因為葡萄酒潑灑到褲子上了。「我幸福死了,我真想這麼說。我一點也不理解怎麼一下子獲得了這樣的幸福——坦率地說,我覺得就像是在做夢。它對我是莫大的榮幸——我不知道要怎樣才會不辜負這種榮幸,最多是被動地,肯定不是別的方式。當我開始像冒險似的仗著膽子把這個『你』字送出嘴唇時,一定會結結巴巴,吞吞吐吐,這是不足為奇的——當著克拉芙迪婭的面更會如此。按照女人的本性,她一定不會同意這個安排……」

  「這是我的事情。」佩佩爾科恩回答說,「另一方面就是練習和習慣的事了!現在走吧,年輕人!離開我吧,我的兒子!天黑了,完全是晚上了,我們的情婦就要回來了。你們此刻在此相遇也許是挺合適的。」

  「祝你健康,佩佩爾科恩先生!」漢斯·卡斯托普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你瞧,我克服了應有的膽怯,已在練習大膽的稱呼了。是的,天已黑了!我可以想得出來,塞特姆布裡尼會突然闖進來,打開電燈,讓理智和客人就座——他終究有他的弱點。明天見!我愉快而自豪地離開這裡,這是我做夢也不敢想像的事。祝你早日恢復健康!你至少有三天不會發燒,你在這三天一定能做許多的事。它使我真高興,仿佛我就是你似的。祝你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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