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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佩佩爾科恩先生也有才能。不管您怎麼說,他就是以此勝過我們的。您坐在納夫塔先生房間的一個角落裡,聽他給您作一個關於格裡高裡一世和上帝之國的報告,很值得一聽。——另一個角落裡站著佩佩爾科恩,長著一張異樣的嘴,前額上的一條條皺紋聳得高高的。他沒有說什麼,只說『無論如何!請原諒我——完了!』您就會看見,人們立刻聚集到佩佩爾科恩身邊去,全都圍著他。納夫塔卻連同他的聰明和上帝之國孤零零地站在那裡,無論他對此講得如何清楚,直透每個人的骨髓和細胞,就像貝倫斯經常說的那樣……」

  「您該為這種崇拜成功者之風羞愧才是!」塞特姆布裡尼提醒他說,「世人受到了欺騙。我並不要求人們聚集在納夫塔先生的周圍。他是一個存心搗亂的可憐傢伙,但我卻傾向於站在他的一邊,因為您用大有問題的喝彩描繪了一個虛構的場面。您去蔑視那些清楚的、精確的、合乎邏輯的東西以及與人道息息相關的言語吧!您蔑視這一切,為了尊敬模棱兩可的暗示和對感情的欺騙——魔鬼一定已把您……」

  「但要請您相信,他在清醒後常常可以說出完全連貫的話。」漢斯·卡斯托普說,「他有時講述有關生命的藥物和亞洲的毒汁樹,講得生動有趣,使人不禁會害怕起來——最有趣的總是某些令人害怕的東西——只和他這個大人物作用有關的東西其本身反而是最沒有趣味的。它的效果在於既令人害怕同時又使人感興趣……」

  「那自然嘍!您對亞洲的無知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上,我對這樣的奇聞不敢恭維。」塞特姆布裡尼尖刻地回答說。漢斯·卡斯托普趕忙解釋說,他的談話與教誨的長處當然是在另一個方面,誰都沒想要進行比較,這對雙方都是不好的。可是,意大利人根本就不理會他的解釋,並且鄙夷這種討好的口吻。他接著說:

  「不管怎麼說,請您允許我欽佩您的客觀性和心安理得,工程師。它顯得有些荒誕不經,您必須承認這一點。歸根到底,問題在於……這個偶像搶走了您的美女貝婭特麗齊——我在此敢於實話實說。而您呢?還沒有過這個先例。」

  「是性格上的差別,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是容易激動和騎士風度方面的差別。當然,您作為一個南方人,也許會使用毒劑和匕首,或者會滿懷社會激情地描述這些事情,講得簡單點,這肯定是很有男子氣概的,社會性男子氣概,那種騎士風度。我的情況則不同,我完全不是一個具有男子氣概的人,我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只是卑微的小人物——我也許完全不是這樣的,但肯定不是我脫口說出的那種社會性的人,我不明白是什麼原因。我在自己昏沉沉的胸腔裡自問,我是否能對他提出些什麼指責。他是故意要傷害我嗎?但只有侮辱是故意的,除此之外都不是故意的。至於有關『傷害』的事,我會堅持這個觀點,可我對此又沒有權利——根本就沒有權利,對佩佩爾科恩我就更沒有權利。首先,因為他是一個大人物,對女人來說僅此已是夠重要的了;其次,他不像我這樣只是個平民百姓,而是和我可憐的表兄那樣是軍人。也就是說,他有一個可貴的立場,一個可貴的嗜好,那就是感情,生活……我又空談無意義的廢話了,但我寧願胡編一些,同時半途說出一些困難情況來,而不總是只說我無可指摘的習慣——這可能是我性格中的一種軍人特徵,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

  「您一直都這麼說,」塞特姆布裡尼點點頭說,「這無疑是一種值得讚揚的特徵,認識和表達的勇氣,這是文學,是人性……」

  他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好好歹歹地走到了一起。塞特姆布裡尼使談話有了一個和解的結局,對此他也有很好的理由。他的地位決不是不可侵犯的;對他來說,讓嚴厲態度鬆弛一些是可取的。關於嫉妒問題的談話對他是一塊又濕又滑的土地。有一點他本來是必須回答的,但從他這個教育家的身份來說,他與這個年輕人的關係無論如何也不應是獨霸式的。那個有實力的佩佩爾科恩也跟納夫塔和舒夏特夫人一樣,把這個圈子搞得不安寧。最後,他也不希望勸阻他的學生放棄對大人物的作用和自然優勢的看法。他本人也和他的對手一樣不能擺脫那些含糊不清的事。

  對他們來說,最好的情況莫過於刮起一陣才智風,莫過於進行一場辯論——把散步者的注意力吸引到辯論上來,吸引到一個他們認為時髦而又熱烈的問題上來,吸引到學術爭論上來,其聲調要仿佛事關應由他們獨力承擔日常費用的迫切問題和生活問題。誠然,這位有「地位」的人在一定程度上並不關心辯論會持續多久,因為他對此只是抬起前額上的皺紋表示驚訝,伴之以含糊不清和不連貫的嘲笑話。直至此時,他才開始使用壓力,監視談話,使之失去光彩,並通過某種方式除去害蟲,以此表示反對。在場的人都感覺到了這一點。雖然在他來說完全是無意識的,或者天曉得在何種程度上是有意識的,誰也沒有對兩者去認真區別,從而使爭論在其重要關鍵處大為遜色。是呀,它——我們有禮貌地這樣說——被打上了遊手好閒的印記。或者換個說法,你死我活的有趣爭論悄悄地展開了,暗暗地而且是不明確地,始終涉及到那個散步時側向一邊的人物,被這個磁性物鬧得筋疲力盡。這個神秘的、使爭論者極為惱火的過程再也沒有別的特徵了。我們只能說,要沒有皮特爾·佩佩爾科恩這個人,就更有責任表現出旗幟鮮明的立場。諸如列奧·納夫塔要捍衛教會頭等的和徹底革命的性質,反對塞特姆布裡尼的教育學觀點;他把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力量視為黑暗勢力的衛護者和維持者,聲稱一切改革的和革命的東西最瞭解和熱愛生活和未來,並受與此相反的、古典教育再生于光榮時代的光明、科學和進步的原則制約。他拋出美好的話語和手勢堅持這一信仰。納夫塔冷靜而果斷地主動表明了他的立場——幾乎達到完美的、無法反駁的程度——他說,教會是宗教禁欲思想的體現,最核心之處絕不是現存事物的衛護者和支柱——即世俗教育和國家法制,而是歷來最激進的、明明白白寫在它旗幟上的變革,推翻一切自命為值得維護的東西,那些得到牧場主、蕩婦、保守派和小市民擁護的國家和家庭,世俗藝術和科學;它們始終自覺和不自覺地和宗教思想作對,與教會相對抗。教會天生的傾向和信守不渝的目的是瓦解一切現存的世俗秩序,按照理想的、共產主義的、上帝之國的範例再造社會。

  然後是塞特姆布裡尼開腔。天呀,他慣於這樣開始說話。他說,把兇惡的革命思想和一切壞的天性加以混淆是令人遺憾的。千百年來教會熱愛的革新就是審判和絞殺被證實有生命的思想,並把它扼殺在火刑堆的濃煙裡。今天,教會又通過它的密使宣稱它是樂於改革的,其理由是說革命的目的在於以暴民專政和野蠻替代自由、文明和民主。嘿,實際上是一種充滿恐怖的、矛盾的結果,完完全全的矛盾……

  納夫塔回答說,他的敵人沒有忘記這樣的矛盾和合乎邏輯的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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