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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按他的估計,民主主義者的言論並不喜歡人民和平等,他把有資格代表專政的世界無產者說成是暴民,充分暴露了一種不可原諒的貴族式傲慢態度。可是,作為一個民主主義者,他對教會——人們可以自豪地承認,它是人類歷史上最高尚的政權——的態度在最根本的和最高的理智方面——心靈的理智——顯然是有教養的。因為禁欲精神——如果允許以繁瑣的方式說——否定世界和消滅世界的精神其本身就是高尚的行為,就是地地道道的高貴原則,它從來不是民間的。從根本上來說,教會在任何時代都不是大眾化的。中世紀文學為文化所作的些微努力會使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看到這個事實:人民——指廣義的人民——對教會事業表現出粗魯的反感,諸如把某些僧侶的形象——民間作家想像力的發明——以路德的方式與禁欲思想、酒、女人和歌唱相對立。所有世俗英雄主義的和士兵精神的品質以及相應的宮廷作品,對宗教思想和與此有關的僧侶統治制度都或多或少地處於公開對立的地位。因為與教會所描繪和精神貴族相比,這一切就是「世界」與烏合之眾。

  塞特姆布裡尼感謝這個提示。《玫瑰園》裡描寫的僧侶伊爾桑對這裡備加稱頌的貴族主義作過許多令人發笑的嘲諷。如果說他——指演講者——不是宗教改革家的朋友——暗示如此——人們卻發現他正準備狂熱地維護一切作為他學說基礎的民主個人主義,反對任何一個大人物對精神的封建統治欲望。

  「嗨!」納夫塔突然大聲叫起來。他說,人們是否想把缺乏民主主義和對塵世間大人物價值的思想栽到教會頭上?這是日耳曼法把天主教教會法規的人道與正義和人民性以及個人自由結合了起來,羅馬法卻使權能從屬￿民法。只有宗教團體和正教的信仰要求放棄一切國家的和社會的利益,以維護奴隸、戰俘和失去自由者的遺贈權和繼承權。

  塞特姆布裡尼挖苦地說,這種說法也許只有依據「教規部分」才站得住腳,它在《聖經》的各個部分本來是要刪除的。此外,他又談到了《僧侶的煽動》,稱它是動員陰曹地府絕對權力欲的明證,諸神對此本來什麼也不想知道。他還說,在教會這方面,顯然是心靈的量比它的質更為重要,這可以從精神極度的卑鄙得出這個看法。

  卑鄙的意圖——是說教會嗎?塞特姆布裡尼被提醒看看無情的貴族主義,它以可恥的遺傳性思想作為理由,把嚴重的罪孽轉嫁給——用民主的說法——無辜的後代,諸如讓天真的孩子背上終身的污點和喪失權利。他請求冷靜地看待這一點——首先,因為他的人道感情對此極為氣憤,其次,因為他討厭耍弄詭計。他在對方的護教論手法上重又認出了卑鄙而殘忍的虛無主義文化,對方竟把它稱之為精神,讓公認為不受歡迎的禁欲原則成為某種合法的神聖的東西。

  此刻又是納夫塔放聲大笑。居然講到了教會的虛無主義!居然講到了世界歷史上最現實的統治制度的虛無主義!可見,塞特姆布裡尼先生還從來沒有接觸過一點兒人道的諷刺。教會就是這樣經常給世界和肉體讓步,以遷就掩蓋這個原則的最後結論,讓精神作為正常的影響發生作用,而不過於嚴厲地對待大自然。因此,他也從未聽到過莊重而高雅的概念,還在這個概念下作聖事,亦即婚配的聖事。它和其他聖事那樣,並非實在的財富,僅僅是對罪孽的一種保護,唯一的作用在於限制感官的欲望和無節制的行為,從而使禁欲原則和貞操的理想得以保住,而不以非政治的嚴厲態度去反對肉體。是這樣嗎?

  這時的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不得不抗議一個如此可憎的「政治」概念,不得不抗議那種自以為寬容和睿智的手勢。精神——這裡指的是精神——自以為能夠與具有世界意義的該死的二元性相抗衡,是它在詆毀宇宙,即詆毀生命,也詆毀他模糊不清的對方。精神:因為如果前者是不好的,那麼後者一定也是不好的!這是地地道道的否定。他折斷了無辜欲念的長矛——漢斯·卡斯托普此刻一定想起了放著一張斜面寫字幾的人文主義者的小閣樓——納夫塔卻聲稱欲念從來也不是無辜的,面對精神的東西大自然應感到內疚,它把教會的政治和赦罪精神認定是「愛」,以此駁斥禁欲原則的虛無主義——漢斯·卡斯托普這時覺得,「愛」這個詞在好鬥的矮個子納夫塔臉上引起了一種相當奇特的表情。

  爭論仍在繼續,我們把這稱之為較量。漢斯·卡斯托普對此是熟悉的。我們和他一同傾聽了片刻,觀察諸如這樣一種亞裡士多德學派的爭鬥對在邊上陰影中漫步的大人物會有何種影響,這種情況會以何種方式使他內心感到不耐煩,也就是說,是否會迫使他對此表態,以撲滅不時迸出來的火星。如果這個電流導體證明已失去導電功能,會使我們禁不住回想起那種生氣微乎其微的感情。瞧!情況果真如此。矛盾之間已不再存在摩擦,沒有迸出火花,沒有電流——現實被所說的那種精神中和了,但更多是中和了的精神。這一點被漢斯·卡斯托普驚訝而又好奇地覺察到了。

  革命和維持——人們向佩佩爾科恩看去,看見他腳步笨重地走著,邁步的情況不很好,帽子遮住了前額,步履總是偏向一邊。但見他撕裂開異樣的大嘴唇,像開玩笑似的把頭歪向辯論者說:「是—是—是!大腦,大腦,你們要理解!這是——終究表現出來了——」瞧,插頭的接觸點完全不管用了!他們嘗試別的方法,使用了更激烈的咒語,咒駡「貴族問題」,咒駡大眾化和風雅。仍然沒有迸出火花。談話涉及到了具有吸引力的那個人。漢斯·卡斯托普好似見到克拉芙迪婭的旅伴正躺在床上紅絲綢的羊毛毯下,穿著無領的針織緊身衣,半似年老的工人,半似國王的半身像——戰鬥的神經隨著無力的抽搐死去了。加強電壓!這裡是否定和崇拜虛無——這裡不朽的是精神對生活的熱愛!人們朝荷蘭紳士看去,弄不明白他的神經、火花和電流到哪裡去了——是神秘的魅力不可避免地導致這樣的嗎?總而言之,它們沒有出現。用漢斯·卡斯托普的話來說,這是地地道道的奧秘。他也許會把它收進他的箴言集,認為可以用最簡單的話說出一個奧秘——或者完全不用說。如果萬不得已一定要說出來,就可以這麼說。但情況恰恰是如此。皺紋清晰的面具,撕開的異樣大嘴,皮特爾·佩佩爾科恩就是這兩者,兩者顯然就是他,他似乎又消失在兩者之中,這一個像那一個,那一個又像另一個。是呀,這位愚蠢的老人,這個出色的零!他不會像納夫塔那樣被迷惘和存心搗亂麻痹對立的神經。他不像納夫塔那樣態度模棱兩可,他是褒義上的模棱兩可。那種蹣蹣跚跚的奧秘不僅超越于愚蠢和聰穎,而且遠遠勝過其他反對意見。塞特姆布裡尼和納夫塔為了教育需要,發誓要生產高壓電流。這個大人物似乎是不可教育的——儘管如此,他對一位漫遊學子是多麼良好的機會啊!當爭論者談到婚配與罪孽,談到寬容與聖事,談到欲念有罪與無罪時,觀察一個國王模棱兩可的態度有多麼奇特!他的頭側向肩膀和胸部,兩片痛苦的嘴唇分了開來。疲軟和抱怨的嘴像裂開的縫隙,大鼻孔繃得緊緊的,像痛苦似的不斷加寬,前額的皺紋爬了上去,兩隻眼睛睜得很大,射出痛苦的蒼白的目光——好一番痛楚的景象。瞧,備受折磨的表情瞬間又變得活躍和豐滿了!傾斜的腦袋滑稽可笑,仍然裂開的嘴唇露出猥褻的笑容,還有以前許多場合已熟悉的淺淺酒窩,全都出現在同一張臉龐上——手舞足蹈的異教祭師又來了。當他用腦袋可笑地朝那個方向示意時,人們聽到他在說:「喲,是,是是——妙極了。這是——這些是——此刻表現出來了——對欲念的寬容,你們要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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