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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豪飲一直延續到午夜一時。部分是由於神志麻木和身軀沉重,部分是由於對通宵不眠的特殊樂趣,部分是由於佩佩爾科恩本人的作用,還有對佩特裡及其夫人的震懾範例也使人不願意步他們的後塵,這夥人便得以堅持到底。一般地說,女士們的身體狀況好一些。因為,此刻男人們的臉色不是紅便是灰白,兩條腿伸得筆直,面頰鼓得高高的,女士們卻只是不時機械地對著酒杯自言自語,男人們已無力再獻殷勤,女士們仍然保持著積極的姿態。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光溜溜的臂肘抵在桌面上,兩隻手捂著面龐,邊笑邊對丁富訴說自己前牙在作痛。與此同時,施托爾太太抬起下巴擱到前傾著的肩膀上賣弄風騷,試圖引誘檢察官帕拉范特上鉤。馬格努斯夫人已經有了較大進步,身子坐到了阿爾賓先生的懷裡,扯住他兩隻耳朵往自己身邊拉,馬格努斯似乎對此有一種輕鬆之感。有人要求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講述他的胸膜炎病史,他卻由於他的口吃沒能講出來,承認自己失敗了,大家一致要求給他罰酒。

  魏薩爾還在傷心地哭泣,可能出於某種內心深處的痛苦。他也因為口吃沒有能給大家說清楚,卻用咖啡和法國白蘭地醫治好了心靈的創傷,重新活躍起來。此外,他內心的啼哭以及顫動的下巴沾著的淚水,激起了佩佩爾科恩的極大興趣。他舉起手指,聳動前額像藤蔓似的皺紋,要求大家注意魏薩爾的姿態。「這是——」他說,「這的確是——不,請允許我說:神聖的!把下巴擦乾淨,我的孩子,用我的餐巾紙!或者——不,算了!他自己也放棄了。諸位——神聖的!在任何一種意義上都是神聖的,無論是基督教還是異教方面!一種原始奇跡!一種第一流的原始奇跡——最高級的原始奇跡——不,不,還是——」

  隨著這個「這是」、「這的確是」而來的本該是有啟發性和解釋性的說明語。他是用明確的、雖然已完全變得滑稽可笑的優雅手勢來代替這些說明語的。他的做法是:高高舉起他用彎曲的食指和大拇指組成的圓圈,腦袋可笑地側向一邊,令人產生類似面對另一宗教的年長牧師的感情;這位牧師正撩起法衣,以一種優雅的奇特姿勢,站在祭壇前面跳舞。

  接著,他又把寬大的身軀安置妥帖,用手臂擁抱著鄰座的椅背,令人吃驚地強迫大家和他共同領略活生生的、寒冷透骨的黎明,一個寒冷的、黑洞洞的冬日黎明:檯燈淡黃色的光透過窗玻璃反射到室外光禿禿的樹枝間,樹枝在冰冷而嚴酷的晨霧裡一動不動……他還懂得怎樣增強這種平淡無奇的日常印象,使聽者為之戰慄發抖,尤其是聯想到了冰冷的水。

  在這種黎明時刻,把一塊大海綿裡他稱之為神聖的水擠到脖頸裡,會產生不寒而慄之感。這僅僅是一句題外話,一個專注生活問題的例子,一首令人神往的即興詩。他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要把他迫切的任務和目前的感情迅速轉向歡樂度過的夜晚時刻。他也表現出十分迷戀所有的每個能抓到手的女性,不加選擇,也不怕失去個人威信。他對矮個子女服務員提出了這類要求。這位殘疾女子使他特大的老臉堆起了冷笑的皺紋。他對施托爾太太說了一大堆恭維話,使這個鄙俗的女人把她的肩前傾得更加厲害,忸怩作態達到了要發瘋的地步。他要求克勒費特小姐吻他那張撕裂的大嘴,同時又和被冷落的馬格努斯太太調情。——所有這一切,並不損害他對那位女旅伴的柔情和忠誠,他常常握起她的手並以一種虔誠的風度拉到自己的嘴上。「葡萄酒——」他說,「女人——這是——這的確是——請允許我這麼說——世界的沒落——喀西馬尼——」

  將近午夜二時,突然傳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說「老頭兒」——指的是宮廷顧問貝倫斯——正在快步向這裡走來,使這群失去理智的人頓時大驚失色。椅子和酒瓶同時掀翻在地。人們穿過圖書室匆匆逃了出去。

  宴飲的突然散夥,使佩佩爾科恩勃然大怒。他揚起拳頭,對著那些飛奔而去的「膽小鬼」身後揮了揮。漢斯·卡斯托普和舒夏特夫人告訴他這次宴飲已經持續了六個小時,反正終究是要收場的,提醒他是讓位給神聖的睡眠用以恢復精力的時候了。他作了某種程度的妥協,同意他們帶領他去上床睡覺。

  「扶著我,我的孩子!您扶我這一邊,年輕人!」他對舒夏特夫人和卡斯托普說。於是,他們倆扶著佩佩爾科恩沉重的身軀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把手臂向他伸過去。他就這樣吊在兩個人的身上,邁開兩條碩大的腿起步了,大腦袋時而倒在年輕人聳起的一隻肩膀上,時而又倒向另一隻肩膀,不久又把扶著他的一個人撞到邊上。他就這樣步履蹣跚、一搖一晃地去安眠了。從根本上來說,讓別人這樣扶著和帶領著回房的方式,可能也是一種國王的奢侈享受吧。不過,他要是感到情況不妙,看來也會自己走路的。他懶得花費力氣去羞羞答答地掩蓋自己的醉態,那樣做只有微小的和次要的意義。對他來說,完全沒有必要為自己的醉態感到羞愧。相反,他就這樣一搖一晃地走著,把攙扶他的兩個奴僕時而撞向右邊,時而撞向左邊;他把這視為國王的一種樂趣,為此感到無比快樂。他自己還邊走邊說:

  「孩子們——荒唐——我當然完全不——在這種時刻——你們應該看看——真可笑——」

  「真可笑!」漢斯·卡斯托普附和著說,「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們尊敬古典主義的生活方式。為了尊敬它,要讓自己的身子盡情地搖晃。認真地說……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可是,儘管是這麼酩酊大醉,我仍然清楚地知道,送這麼一位道道地地的大人物回房去睡覺,是我的特別榮幸。醉態根本不能左右我。就地位而言,我是根本無法與之比較的——」

  「哼,你這個饒舌小兒!」佩佩爾科恩說著身子一晃動,把漢斯·卡斯托普一直撞到樓梯的扶手欄杆上,同時把舒夏特夫人拉向自己身邊。

  很明顯,關於宮廷顧問正在向他們走來的傳言是一發嚇人的空炮彈。可能是疲勞不堪的矮個子女服務員發出的,把這一夥人炸得雞飛狗跳,四分五散。佩佩爾科恩意識到了這個情況,立即停下來,想要往回走,繼續去喝酒;但他身子兩邊的人好言相勸,他才重新邁步走路。馬來西亞的矮個子宮廷僕從身佩白色領帶,腳穿一雙黑綢鞋,站在套間門前的走廊裡等待他的統治者歸來。他把一隻手按在胸前,躬身施了個禮,把他的主子接了過去。

  「你們互吻吧。」佩佩爾科恩命令說。「然後再吻這位夫人的額頭,年輕人!」他對漢斯·卡斯托普說,「她不會反對您吻她,還會同樣地回吻您。在我的准許下,為我的健康而接吻吧!」他說。漢斯·卡斯托普拒絕去吻她。

  「不,陛下!」他說,「請您原諒,這可不行。」

  佩佩爾科恩身子靠著宮廷奴僕,把額上的皺紋拉得直直的,要求告訴他為什麼不行。

  「因為我不能和您的女友接吻。」漢斯·卡斯托普說,「我真的要去休息了!不行,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這都是不恰當的。」

  此刻,舒夏特夫人也已朝她的房門走去,佩佩爾科恩只得讓那個不服從命令的人離去。他還站在那裡,聳起額上的皺紋,越過自己和馬來人的肩膀,從身後對他看了好一陣子,為這種放肆行為感到十分吃驚;他身為統治者,恐怕還從未遇到過如此放肆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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