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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續)

  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今年整個冬天都呆在「山莊」療養院——包括還有後來的那些時間——一直呆到春天,以致最後還一同到弗呂拉山谷以及那裡的瀑布作了一次相當令人懷念的郊遊(塞特姆布裡尼和納夫塔也在內)……是最後嗎?是說打那次郊遊以後再沒有多少時間了嗎?——對,沒有多少時間了。是離開了嗎?——既對又不對。——既對又不對嗎?別再故弄玄虛了!我們懂得要有耐心。除去那些並不高貴的跳死之舞者不說,齊姆遜少尉也死了。講話含糊不清的佩佩爾科恩是被惡性瘧疾奪去生命死的嗎?——不,他不是這麼死的。為何要這麼不耐煩呢?萬事總不是一下子就能說到頭的,這是必須注意的生活和敘述條件。我們也許不想反對上帝規定的人類認識形式!我們至少得尊重這個故事允許我們安排的時間!反正也不會太久了,真有點兒手忙腳亂了。

  或者,如果不嫌聲音吵鬧的話,可以說事情發展得已十分快!一隻小小的時針計算著我們的時間,它邁著碎步,仿佛是在計量一秒又一秒,分秒也不讓。然而,只有上帝才會知道它每走一步的含義。它毫不留情地、永不停頓地越過極點。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們已在山上這個地方好多年了。它使我們頭暈目眩,這是一場沒有鴉片和大麻的惡夢。道德家將會譴責我們——我們有意用許多理智的光亮和有邏輯的洞察力來反對糟糕的模糊迷霧!必須承認,這不是偶然的。我們挑選了諸如納夫塔先生和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的腦袋來和我們打交道,而不是讓說話模糊不清的佩佩爾科恩包圍我們——這當然會導致進行一番比較,它肯定會在某些方面,具體地說會在大人物這一點上得出有利於這個後期現象的結論,就像漢斯·卡斯托普自己思索的那樣。他躺在樓上的小房間裡,承認除了皮特爾·佩佩爾科恩外,正是上述兩位先生校正了他可憐的心靈。

  兩位指導教師的諄諄教誨,使他成了「饒舌小兒」——國王在酩酊大醉時就是這麼稱呼他的,叫起來既動聽又令人感到幸福。封閉教育學還把他和一個地地道道的大人物聯繫了起來。

  這位克拉芙迪婭·舒夏特的旅伴——一個大人物——作為巨大干擾而出現,本身就是一個問題,漢斯·卡斯托普並沒有因此而對自己的價值產生過懷疑。我們重複地說一遍,他沒有懷疑自己對這樣一個有地位的人的真誠崇敬和好感,雖說當時也表現出輕狂,僅僅因為對這個人和那個女人把旅費合在一起使用而感到不滿。漢斯·卡斯托普在那個狂歡節的晚上曾向這個女人借過一支鉛筆——這不是他慣有的作風。誠然,我們完全可以估計到,這個小圈子裡的某些男人和女人會對他這種「無動於衷」產生反感,他們寧願看到他憎恨和回避佩佩爾科恩,內心裡把他說成是一頭老驢和一個說話含糊不清的酒鬼,在他患上瘧疾時不再去探望他,不去坐到他的床前和他聊天——總而言之,他們只是注意到他對談話作的貢獻,沒有注意到偉大的佩佩爾科恩作的貢獻——他以一個漫遊學子的好奇心接受大人物對自己的影響。他這麼做了。我們敘述這件事,完全不考慮會不會使人想起費迪南·魏薩爾來,他也曾殷勤地替漢斯·卡斯托普抱雙排紐扣大衣。有人會這麼想並不說明什麼。我們的主人公不是魏薩爾,內心痛苦不是他的事情。他恰恰不是這樣的「主人公」,也就是說,他對男性的關係不是由女人決定的。按照我們的基本原則,既不能把他說得比他本人更好,也不能說得比他本人更壞。我們認為,他會乾脆拒絕這麼做——不是自覺地和堅決地,而是十分幼稚地拒絕受為正義而鬥爭的傳奇式影響去反對自己的性屬——拒絕在這個範圍內為有益的教育經歷而鬥爭。這一定會使女人感到不快。我們深信,舒夏特夫人就對此非常氣憤,曾隨口說出過這種或那種尖刻的意見——

  對此我們還將談及——就是針對這一點的。不過,也許正是這種性格成了教育學合適的爭論對象。

  皮特爾·佩佩爾科恩病得很厲害——在他到達那天晚上的賭博和豪飲之後,這也就不足為奇了。幾乎所有參加那天長時間而又十分勞累的聚會的人全都身感不適。漢斯·卡斯托普也不例外,頭痛得非常厲害,但它並沒有阻止他去探望昨天那位主人的病情。他在二樓的走廊上遇見了那個馬來僕人,讓僕人去向佩佩爾科恩通報,立即得到了他的准許和歡迎。

  他穿過那個把舒夏特夫人臥室隔開的小會客室,走進荷蘭人的雙寢室室,發現這個房間非常寬大,家具富麗堂皇,設備齊全,與「山莊」

  普通客房完全不同。這裡有絲綢罩面的安樂椅,弧形腿的桌子,地板上鋪著地毯,床也不是那種白色的病床,而是非常華麗的拋光的櫻桃木床,包有一層鋥亮的黃銅,沒有床頂,也沒有床幔和吊鉤——只有一方匯合成華蓋的小小穹頂。

  佩佩爾科恩躺在其中的一張床上,紅綢面的羊毛毯子上放著書籍、信件和報紙,戴著高高聳立的角質眼鏡,正在閱讀《電訊報》。位於他身旁的那張椅子上放著咖啡具,還有一隻已喝完一半的紅葡萄酒瓶——

  那是昨天晚上的低等烈性酒——放在床頭櫃的一堆藥瓶邊上。使漢斯·卡斯托普稍為吃驚的是佩佩爾科恩沒有穿白襯衫,而是穿一件長袖羊毛衫,手腕處扣上了紐扣,頸項處沒有領口,在這個老人寬闊的雙肩和隆起的胸脯處顯得平整而合身。他那躺在枕上與眾不同的腦袋墊得高高的。這副裝束使他不再像個有產者,其外貌很像普通的勞動人民,部分也像一個已梳理整容完畢的待殮死人。

  「無論如何,年輕人,」他一邊抓住眼鏡的長腿摘下眼鏡,一邊開口說道,「請原諒——肯定不是如此。正好相反。」漢斯·卡斯托普在他床前坐了下去,對他表示了關切之情,為他良好的健康狀況深感驚訝——雖說那並不是真正欽佩的感情,只是他的正義性迫使他不得不有這種感情——繼而是親切愉快的交談,輔之以佩佩爾科恩出色的不連貫的話語和最有力的手勢。他看上去並不太好,臉色黃黃的,精神不振,相當痛苦。他在天亮前發了高燒,熱度挺高,是瘧疾發作,其後果不單是虛弱無力,還有醉酒後難受的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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