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二一九


  「親愛的朋友,您冷落了您的多數客人。」她用法語說,「您對這位先生傾注了太多的精力。毫無疑問,您有許多事情要和他交換意見。但與此同時,打牌幾乎已停止。我擔心大家已經玩膩了。我們是否就此結束聚會呢?」

  佩佩爾科恩隨即把身子轉向全體在座的人。一點不錯,此刻室內的人顯得士氣低落,神情冷漠,呆頭呆腦,如同一個無人管理的班級,誰願意怎麼著就怎麼著。許多人幾乎已是昏昏欲睡。佩佩爾科恩立即開始整頓紀律。「諸位!」他舉起食指大聲叫喊,宛如揮動著一把軍刀,又好似一杆軍旗,叫喊聲就像一位長官為了制止部下潰退發出的「不是懦夫的隨我來!」他個人的影響也立刻起到了振奮和集合的作用,大家隨之振作起來,繃緊了鬆弛的表情,對著令人生畏的主人前額上深深皺紋下的灰白色眸子點頭微笑。他吸引了所有在場的人。他用食指的指尖靠向大拇指的指尖,讓其他手指像釘子似的聳立在它們的邊上,以此督促人們再度投入戰鬥。他像保護和阻擋似的伸出那只指揮員的手,從他碎裂的嘴唇裡傳出了命令,從他大人物的身體內彈射出來的那些含糊不清的話語,對在座者的情緒起著強制作用。

  「諸位——好。肉食,諸位,只有這一次——完了。不——請允許我——『無力的』,文字是這樣寫的,『無力的』,這是說無力勝任那些要求——但我呼籲你們——簡單地說,諸位,我呼——籲。你們會對我說:睡覺。好,諸位,妙極了,好極了。我熱愛和尊重睡眠。我崇敬它深沉的、甜蜜的、恢復精力的歡樂享受。睡眠屬￿——您是怎麼說的,年輕人?——屬￿古典主義的生活方式,是頭等的,最頭等的——請等一等——最上等的,諸位。您是想指出和提醒『喀西馬尼』那件事:『彼得把西庇太的兩個兒子召來,對他們說:你們留在這裡,和我共同守衛。』你們還記得嗎?『他走到他們那裡,發現他們正在睡覺,於是對彼特路說:你們不能和我共同守衛一個小時嗎?』諸位,語氣很肯定,很迫切,很激動。『他去了,發現他們在睡覺,兩雙眼睛睡意沉沉。他對他們說:嗨,你們現在還想睡覺和休息嗎?瞧,時間到了——』諸位,語氣既懇切而又令人感動。」

  果然,大家深為感動,感到慚愧無比。他把互握著的兩隻手放到胸前,擱在細長的下巴鬍子上面,側著腦袋,灰白色的目光因破裂的嘴唇疼痛得要命而顯得散亂。施托爾太太在啜泣。馬格努斯太太深深歎了一口氣。檢察官帕拉范特看到有必要代表大家,也就是以相當於社會黨議員的身份,用低沉的聲音對尊敬的主人說幾句話,保證大家對他的服從。

  他說,這裡一定有個誤會,在座者全都精神煥發,動作靈活,興高采烈,全神貫注地打牌,這本來就是一個美好的、歡樂的、非同尋常的夜晚——每個人都是這麼理解的,大家都有這種感覺。此刻誰也沒有想到要去享受睡眠的樂趣。佩佩爾科恩先生可以信賴他的這些客人,可以信賴他們中間的每一個。

  「妙極了!好極了!」佩佩爾科恩一邊大聲地說,一邊直起了身子。

  他的兩隻手鬆弛了,分開了,伸開雙臂向上提起,手心向外,伸得筆直筆直,就像異教徒作祈禱那樣。他那了不起的尊容剛才還是痛苦萬分,此刻變得容光煥發,喜形於色,臉上甚至突然出現了一對小小的酒窩。

  「時間到了——」他讓人給他發牌,又戴上一副角質眼鏡,眼鏡腿高高聳在他的前額旁。他訂了香吧檳酒;三瓶默姆公司的產品,紅葡萄酒;再加上美味的球形小食品,外面塗了一層彩色糖衣,具有又脆又嫩的餅乾特性,裡面是巧克力和阿月渾子餡,放在花邊紙盒裡送了上來。施托爾太太一邊吃,一邊不停地輪流舔著十個手指。阿爾賓先生漫不經心地解開第一隻香檳酒瓶塞上的金屬圈,讓蘑菇形的木塞子發出一聲玩具手槍似的爆炸聲,沖出裝飾美麗的瓶口,射向天花板,繼而又按照高雅的傳統,在酒瓶外面裹上一層餐巾紙,給大家斟酒。高貴的泡沫潤濕了小餐桌上的亞麻布。人們舉起高腳酒杯,相互碰杯祝願,一口氣喝下了第一杯。美味的冰冷泡沫在整個胃部擴散發熱。眼睛變亮了,打牌中止了,誰也沒有感到有必要把桌上的錢和牌取走。全體在座者沉湎于一種舒適的優閒心境,相互交換一些毫不相干的廢話,但卻出自每個人提高了的感情世界,在原始的狀態下承諾著最美好的事情,但在傳遞的道路上變成了片斷的和不連貫的胡言亂語,部分是出格的,部分是不可理解的。

  這情形會使每個清醒的到來者感到既羞愧又惱火,然而所有在座的人卻只是付之一笑,因為他們全都昏昏然地處於不負責任的狀態。馬格努斯太太兩耳緋紅,意識到生命力正緩緩地流過她的全身,而馬格努斯先生看上去似乎並不喜歡這樣。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一邊把後背靠在阿爾賓先生的肩上,一邊舉起高腳杯讓他斟酒。佩佩爾科恩用他矛尖似的手指做出優雅手勢指引大家開懷暢飲,同時關心著後勤供給和運輸工作。香檳酒飲完後,他又要來了咖啡,雙料濃咖啡,加上「麵包」作伴食。還有甜飲料、杏子白蘭地、查爾特勒酒、法尼勒奶油和供女士們享用的櫻桃甜酒。後來又送來了酸魚排和啤酒。最後是茶,不僅有中國茶,也有甘菊茶,不喜歡喝茶的仍然可以喝香檳酒或利口酒,或是喝一杯正統的葡萄酒。荷蘭紳士自己就是如此。午夜後,他和舒夏特夫人及漢斯·卡斯托普一同喝了道地的瑞士烈性紅葡萄酒,把整個胃沖洗了一遍,他自己像口渴似的端起杯子直往胃裡灌,喝了一杯又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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