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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荷蘭人說話時巨大的身軀越來越向後靠,他的王室腦袋同時向胸前垂了下去,仿佛已經進入夢鄉。可是,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卻把鬆軟無力的拳頭收了回去,往桌子上重重地擊了一下,把正在打牌和飲酒的瘦弱的漢斯·卡斯托普嚇得神經質地跳了起來。這種奇怪的情況真令他迷惑不解。他敬畏地向統治者看了一眼。「世界已經沒落」——這句話就在他的臉上!除去在宗教課上,漢斯·卡斯托普記不起什麼時候聽到過這句話。他想,這不是偶然的,因為他認識的所有人中間,沒有誰說過這樣一個該死的詞。正確地說,有誰膽敢這麼說?矮個子納夫塔也許對他使用過一次。這是僭妄,是純粹的廢話。這句該死的話在佩佩爾科恩嘴裡,顯得具有鏗鏘作響和長號轟鳴般的力量,簡而言之,和《聖經》一般偉大。「我的上帝——一個偉大人物!」他上百次地感覺到,「我遇到了一位大人物,此人是克拉芙迪婭的旅伴!」他自己也醉得夠厲害了。

  他把自己的酒杯在桌子上旋轉來旋轉去,另一隻手插在褲袋裡,嘴裡叼著雪茄煙,煙霧使他閉上了一隻眼睛。在一個有資格的人說了這句該死的話後,他是否應該閉口不說呢?他粗啞的聲音應該說什麼呢?可是,由於他具有民主主義思想的導師習慣于討論——他們倆的性格都是民主主義的,儘管另一個拒絕承認——促使他說出了坦率的評論。

  「佩佩爾科恩先生,您的評語,」(這是什麼話:評語!他對世界的沒落作了評語嗎?)「再次把我的思想引回到了先前對壞習慣說過的那些話,也就是說,它是對簡樸的——如您所說——神聖的、或者如我想說的古典的生活方式的侮辱,即所謂有利於日後的和豪飲的事,是對大人物的生活方式的侮辱,也就是咱們倆中有一個人說過的人們『沉湎』于其中的精美食物,另一方面人們又『獻身』於偉大的生活方式,並對之無限『崇拜』。但在這裡,我感到正好是一種藉口——請您原諒,我的性格使我傾向於『藉口』這個說法——儘管藉口也許並不重要,如同我清楚地感覺到的那樣。可見,惡習的藉口——正如我們所說——它的基礎就是『缺陷』。您說過這種缺陷可怕,就您所見,它確確實實降臨到了我的身上。但我認為,壞習慣的東西對驚恐不是完全不可感覺的。

  恰恰相反,感情在古典生活施捨面前的無能驅使驚恐成為壞習慣,它使一切正義與生活施捨背道而馳,其中也就不存在生活的侮辱或是不需要有生活的侮辱,因為這也完全可以理解為對它的崇拜。就此而言,精美食物正好是令人陶醉和令人亢奮的東西,即人們所說的『興奮劑』,是感情力量的支柱和增強劑,因而生活也正好是它的目的和意義。對感情的愛,缺陷對感情的追求……我認為……」

  他在說什麼呀?說什麼「咱們倆中有一個」;這裡有一個人是大人物,另一個人就是他自己,這麼說不是十足的民主主義的放肆嗎?難道他真的敢於把先前的話這麼狂妄地曲解為當前的某些佔有權嗎?此外,他竟忘乎所以地也想捲入一場同樣是十分可恥的對「壞習慣」的剖析嗎?現在他也許會看到怎樣從這件事脫身出來,因為很清楚,他惹出了十分糟糕的事。

  在他的客人講話時,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的身子仍然向後靠著,腦袋垂到胸前,以致人們有理由懷疑漢斯·卡斯托普說的話是否進入他的意識領域。可是,就在這位年輕人迷惑不解時,佩佩爾科恩的身子卻逐漸從椅背上豎立起來,越豎越高,達到了他的整個高度;他高貴的腦袋同時也睡得通紅通紅的,前額上像藤蔓似的皺紋逐漸提高,繃得緊緊的,一對小眼睛也睜大了,射出兩束灰白色的威脅之光。它預示著什麼?一場狂怒似乎正在到來,前者只感到了輕微的不悅。荷蘭紳士的下唇頂住了上唇,強壓下巨大的怒火,從而使嘴角垂掛向下,下巴向外突出。他把放在桌面上的右臂慢慢地提到頭部的高度,繼而超過了頭部,把手握成了拳頭,擺出兇狠的架勢,要給那個民主主義的空談家以致命的打擊。

  後者雖然深感驚恐,但對這位王室成員在他面前展現出的那種有聲有色的發怒情景十分好奇和高興。他一邊竭力掩飾自己的驚恐和可能的驚恐,一邊趕忙搶先開口說:

  「當然,我的說法也是有缺陷的。整個事情不是別的什麼,而是一個重要性的問題。我們不能把重要的東西說成壞習慣。壞習慣從來都不重要。精美食物也不重要,但卻給人類追求感情提供了一種輔助劑,一種興奮劑和亢奮劑,其本身屬￿古典主義的生活方式,具有簡樸的和神聖的品質,而不是壞習慣的品質,我很想說,它是一種重要的輔助劑。

  可見,葡萄酒是上帝賜予人類的禮物,古代具有人道主義的民族就這麼說過。是神作出了這個仁愛的發明,人類文明甚至也與此有關。請您允許我這麼說。因為我們聽說過,種植葡萄和用葡萄釀酒的技術使人類脫離了野蠻狀態,達到了文明教養的程度。人們直到今天仍然認為種葡萄釀酒的民族比較有教養,或者說,這些民族認為自己比沒有葡萄酒的比基米裡人文明和有教養。這肯定是一個明顯的例證。因為人們聲稱,文明教養絕不是一件理智和言語清醒的節飲之事,更多是與熱情有關,與興奮和振奮精神的感情有關——恕我直言,這不就是要向您提出的問題並且也是您對此事的意見嗎?」

  瞧這個漢斯·卡斯托普,真是一個機靈鬼!或者,像塞特姆布裡尼以其著作家的高雅文體所表達的那樣,是一個挺「狡猾的人」。他在與大人物打交道時不夠謹慎,乃至有些狂妄——一旦要擺脫困難時重又變得機靈起來。首先,他在危急之際,竟以一套即興言詞十分得體地挽救了醉酒的尊嚴;其次,他又順便把談話引到了文明教養方面,而這是精神可怕的佩佩爾科恩所沒有預料到的。他以此對這位具有極大偏見的人提出了一個問題,令他舉起了拳頭卻無法作出回答,終於使自己的態度有了鬆動和改變。這個荷蘭人洪水猛獸般的狂怒手勢也緩和了。他的手臂慢慢地朝桌面上落下來,他的腦袋也消了腫。在他有條件的和餘怒未消的表情上可以看到這四個字:「算你走運!」暴風雨消失了。此時此刻,舒夏特夫人插了進來,她提請她的旅伴注意因中斷娛樂活動導致的掃興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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