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二一七


  真的,當有人敢於站出來保護佳餚美食時,他變得火冒三丈。他那巨大的腦袋膨脹起來,他的拳頭敲打著桌子,聲稱一切全是廢話——在場的人尷尬萬分,誰也不敢吭聲。歸根到底,作為施捨者和東道主的他,才有資格對他的施捨物作出評價。

  再說,他的滿臉怒容如此激憤,也使人感到不可理解,指名道姓地說,漢斯·卡斯托普就是這樣。荷蘭紳士的臉沒有扭曲,也沒有縮小,但又顯得如此不可理解,內心裡誰也不敢說這種莫名其妙的憤慨是與灌下肚的大量葡萄酒直接有關的。激憤是如此猛烈和不可壓抑,使所有的在座者都蜷縮起了身子,誰也不敢去吃上一口美食佳餚。只有舒夏特夫人才敢去撫慰她的這位旅伴。她撫摸著他擊桌後靜臥在桌上的那只掌舵大手,討好地對他說,可以要些別的東西來吃嘛;如果他需要,廚房裡大師傅又能拿得出來的話,倒不妨要一些熱菜。「我的孩子,」他說,「——那好吧。」他一邊吻著克拉芙迪婭的手,一邊輕鬆自然而又不失尊嚴地從歇斯底里的大發作過渡到溫和狀態。他給自己和賭友們訂了夾心蛋捲——每個人一份香草蛋捲,以便他們能勝任打牌的要求。訂菜時他讓人給廚房裡送去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作為對廚房人員加班的犒勞。

  許多盤熱氣騰騰的食物端上桌來,他又恢復了歡樂愉快的情緒。洋草黃和綠色點綴其間,室內彌漫著黃油和雞蛋的暖香味兒。大家和佩佩爾科恩一齊享用起來,同時還在他的監視下,隨著他毫不連貫的話語以及命令式的優雅手勢,對上帝的施捨物表示出全神貫注和熱烈的崇敬之情。他讓人給全體在座者斟了荷蘭的杜松子酒,敦促大家無比虔誠地飲下這杯清澈的液體。室內散發出一種有益健康的芬芳以及杜松子酒醇和的氣味。

  漢斯·卡斯托普抽起煙來。舒夏特夫人享用的是帶嘴香煙,她把一隻繪有三架馬車飛奔圖案的漆煙罐放在自己面前桌上伸手可及的地方。

  佩佩爾科恩沒有批評他的女鄰座愛好這種享受。他自己不抽煙,但也不反對別人抽煙。要是沒有理解錯的話,按照他的判斷,煙草消費已經屬￿過去講究的享受,保持這種習慣意味著奪走了簡樸生活的尊嚴,對我們的感情力量來說,幾乎不可能勝任那些施捨和要求。「年輕人,」他一邊對漢斯·卡斯托普說,一邊用他灰白色的眼睛和優雅的手勢追蹤著他,「年輕人——簡樸!神聖!完了,您懂我的意思了。一瓶葡萄酒,一份熱氣騰騰的雞蛋捲,一杯道地的白酒——我們先完成它,享用它。我們盡情地享受它,我們真正地適應它。在這之前——這是毫無疑問的,先生。完了。我認識一些人,男人和女人,有吸可卡因的,吸大麻的,有吸嗎啡上了癮的——完了,親愛的朋友!妙極了!別管他們的事!我們不想對此說三道四。可是,簡樸的、偉大的、上帝原身的才最重要,對他們簡直就是一切——完了,我的朋友。命定,完蛋。他們對這一切仍然是負有罪過的!不管怎麼說,年輕人——完了,我早就知道這一點。

  我又忘記了它。——不是在可卡因裡,不是在鴉片裡,不是保留惡習慣的惡習,而是墮落,罪孽不可能消失,它會依然存在——」他停了下來沒有說下去,又高又寬的身子對著他的女鄰座,保持著他那極富表達力的沉默狀態。他舉起一隻手指,蠕動著碎裂不齊的嘴唇,上唇是光光的,紅紅的,刮鬍子留下了三兩條傷口,光亮的閃著白光的前額上皺紋線費力地向上拉起,灰白色的小眼睛睜得大大的。漢斯·卡斯托普看見,在這對眼睛裡對犯罪行為、對巨大的罪孽、對不可饒恕的無能,閃爍出吃驚的目光。荷蘭紳士先前作過的暗示和此刻的驚恐神情,充分表明了這一點。他以一個統治者模糊性格的全部魔力默默無聲地指揮著……驚恐,漢斯·卡斯托普暗自思忖著,就其方式而言,也有些像他個人的驚恐,涉及到他本人,涉及到他這個馬來王室的人——驚恐,但決不是微量的和小小的驚恐,而是很像某種驚慌失措的恐怖在那兒閃爍了一會兒。漢斯·卡斯托普具有太多令人敬重的氣質,以致儘管有種種原因,諸如他本人對舒夏特夫人的高貴旅伴抱敵對態度,這種觀察仍沒有能動搖他的信念。

  他垂下雙眸,點點頭,表示完全理解他高貴鄰座說的話。

  「也許是這樣的,」他說,「這可能是一種罪孽——一種缺陷的表現——沉湎于精美食物,輕視簡樸的、自然的生活施捨;殊不知它才是偉大的、神聖的。這就是您的意見,如果我沒有對您理解錯的話,佩佩爾科恩先生。雖然我本人沒有想起來,但在您指出後,我本著自己的信念立即同意了您的看法。再說,很少有真正的正義與這種健康的、簡樸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馳。可以肯定,大部分人已變得軟弱無力,極不專心,不負責任和過於內向,使他們也不可能會與此背道而馳。可能就是這麼回事。」

  統治者對此大為滿意。「年輕人,」他說,「——妙極了。請您允許我——不用再說了。我請您與我一同飲完這一杯,而且要交臂共飲。但這不等於我向您提出改用『你』來稱呼——雖然我正想這麼做,但我又想到這麼做還有一點兒過於匆忙。我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向您提出這個要求——請您相信這一點!不過,要是您希望並且堅持我們立即——」

  漢斯·卡斯托普暗示同意佩佩爾科恩本人提出推遲的意見。

  「好,我的孩子。好了,夥伴。一種缺陷的表現——好。好的和可怕的。不負責任——很好。施捨——不好。要求!神聖的女性生活對榮譽和男子體力的要求——」

  漢斯·卡斯托普一定是突然發現佩佩爾科恩已是醺醺大醉。儘管他的醉態既嚴重又丟臉,但他並不認為是可恥的,而是和他高貴的性格融合成一體的了不起的令人尊敬的現象。漢斯·卡斯托普心想,酒神巴卡斯也曾醉醺醺地把自己的身子支撐在他熱戀著的女人身上,卻沒有為此喪失神聖和貞潔。關鍵是取決於誰喝醉了,是一位大人物還是一位織亞麻布的工人。他謹慎小心,不讓自己在尊敬這個山一般重的大人物方面——他的優雅手勢已軟弱無力,說話時舌頭已轉不動——有絲毫疏忽。

  「親愛的兄弟——」佩佩爾科恩說。他醉態百出,巨大的身軀傲慢而又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去,手臂筆直地擱在桌面上,握起鬆軟的拳頭輕輕地敲打著。「預計——最早的預計,如果經過再次的深思熟慮——好。完了。生活——年輕人——就是一個女人,一個仰面躺著的女人,兩個豐滿的乳房緊緊挨著,髖骨之間是半展而鬆軟的肚腹,纖細的手臂,肉墩墩的大腿,半張半合的眸子,令人神往而又嘲諷地向我們挑戰,要求我們有最大的緊迫感,發揮出我們面臨的或者會遭到毀壞的男人性欲的全部精力——毀壞,年輕人,您懂得它是什麼嗎?感情在生活面前的失敗,這是不容寬恕、不容同情和沒有光彩的缺陷,應該予以毫不留情的嘲笑與摒棄——完——了,年輕人,吐出來了……屈辱和缺陷是毀滅、破產和嚴重出醜的委婉詞。它就是終結,地獄般的絕望掙扎,世界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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