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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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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他避難的黑暗中,仍響著塞特姆布裡尼繼續一個勁兒地讚美文學的聲音。他提高嗓門兒說,不僅是靜觀的思想家,就連行動的偉人,也始終和文學關係密切。在此,他列舉出亞歷山大、愷撒、拿破崙,列舉出普魯士的腓特烈二世和其他叱吒風雲的人物,甚至舉出了拉薩爾和毛奇的名字。納夫塔提醒他還可以回溯到中國的歷史上,說在那裡曾經把對文字的崇拜搞到了滑稽得無以復加的程度,誰要能塗寫出全部四萬個漢字,誰就將當上大元帥——這肯定很合一位人文主義者的心意。塞特姆布裡尼不以為然,反駁說,嗨,納夫塔非常明白,這兒談的不是塗寫,而是談作為激勵人類的力量的文學,談文學的精神,可憐的譏諷者!文學精神就是精神本身,就是內容分析與形式相結合的奇跡。它將喚起對一切符合人性的事物的理解,削弱和消除愚蠢的價值觀和妄念,使人類變得更文明、善良和高貴。它造成道德的高度精細和敏銳,同時又培養懷疑、正義和容忍精神,但卻遠遠不會引起狂熱。文學的淨化和治療作用,它用認識和言語抑制熱情的功能,它作為通向理解、寬容和仁愛之路,語言的拯救力量,文學精神作為人類精神最高尚的體現,文學家作為完人,作為聖者……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的辯護詞和讚美詩,就以如此輝煌的音調講下去,唱下去。可是啊,他那位對手也不示弱;他知道用惡劣而光輝的駁詞破壞天使的歌唱,自稱是生活的維護者,反對隱藏在讚美詩中的破壞精神。剛才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炫耀的什麼結合的奇跡,他認為說到底不過是魔術和欺騙;須知,那種文學精神自詡與分析觀察的原則統一起來了的形式,只是一種虛假的騙人的形式,而非真實的、成熟的、自然的形式,而非生活的形式。所謂人的改造者只是口頭上掛著純淨化和聖潔化這些詞兒,事實上所幹的只是閹割生活,抽取生活的血液;是的,精神,理論的狂熱,確實對生活有害,誰企圖破壞熱情,誰就想造成虛無——純粹的虛無,確實純粹,因為事實上「純粹的」是唯一一個形容詞,只有它還可以與虛無搭配。在這一點上,咱們的文學家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可算真正露出了本相,也就是說他作為進步、自由主義和資產階級革命的擁護者。須知進步是純粹的虛無主義,自由主義資產者原本是虛無和惡魔的崇拜者,是的,他否定上帝的存在,否定保守積極的絕對精神的存在,信奉惡魔的反絕對精神,信奉死亡和平主義,卻仍然自以為奇妙而又虔誠。他實際上半點也不虔誠,而是對生活犯下了滔天大罪,活該受到生活的宗教法庭和秘密裁判所最嚴厲的懲處,等等等等。 納夫塔知道強調什麼,才能把讚美詩變成魔鬼的怪叫,才能使自己成為嚴格的仁愛原則的化身;結果,要區分上帝與惡魔,生命和死亡,又完全不可能了。請讀者絕對相信我們,納夫塔的對手也是好樣的,不會來而無往,而是給了一個很漂亮的回答。接著又是納夫塔反駁,也同樣漂亮。如此又繼續了一會兒,談話就進入到早先已提到過的討論中去了。只是漢斯·卡斯托普無心再聽,因為約阿希姆已經說了,他相信自己肯定感冒發燒了,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曉得在這兒的療養院中感冒可不「允許」。兩位決鬥者卻顧不上這些,漢斯·卡斯托普,如我們說過早已在為他的表哥擔心,只好和約阿希姆中途起身告退,把辯論能否進行下去交給了剩下的聽眾來決定,交給了費爾格和魏薩爾: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他們倆能否表現出足夠的求教的熱情。 半道上,漢斯·卡斯托普和表兄商量好,要通過正式的渠道解決後者感冒和咽喉痛的問題,也就是說讓浴室管理員去報告護士長,然後興許便會對患者採取點什麼措施。後來也按商量的辦了。果然,當天晚飯後不久,米倫冬克護士長就來敲約阿希姆的門,當時漢斯·卡斯托普正好在表兄房中。她尖著嗓子問年輕的軍官哪兒不舒服,有什麼願望。「脖子痛?嗓音沙啞?」她重複病人的話,「乖乖,瞧您是怎麼搞起的?」 隨後,她企圖盯住約阿希姆的眼睛,但是失敗了,兩人的目光不肯碰在一起,但原因不在約阿希姆,是她自己的目光向旁邊遊移。要不是經驗告訴她,這樣的事她永遠也不會成功,她定然會反復地嘗試!她從腰帶的包裡抽出一根金屬鞋拔子似的傢伙,硬在病人嘴裡看他的喉嚨,漢斯·卡斯托普不得不用床頭櫃上的燈為她照亮。她踮起腳尖,觀察著約阿希姆的小舌,說道: 「回答我,可敬的朋友——您是否曾經噎著過?」 這話叫他怎麼回答呢!在她還在瞅他嗓子眼兒的當口,約阿希姆根本就不可能講話;就算她放開了他,他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在一生中,自然他有這次那次被噎著,吃飯的時候,喝水的時候,但是人命中註定會噎著,她問的不可能真是這個意思。約阿希姆只好說:怎麼?他已記不起最近一次是在啥時候了。 好,沒什麼,她只是隨便問問。看起來,約阿希姆是感冒啦。她的話令表兄弟倆大吃一驚,因為在這兒療養院裡,感冒一詞向來是個禁忌。 她還講,根據現在的情況,有必要請顧問用喉鏡作進一步檢查。臨走,她留下一些潤喉片和一條敷有馬來樹膠的帶子,後者可以在夜裡打濕了纏在病人脖子上。約阿希姆把兩樣全用起來,也明顯地感到好多了,便一個勁兒地用下去,因為他的嗓音還不見清亮,是的。到後幾天甚至嗄啞得更厲害,雖然喉痛有一陣幾乎完全消失了。 再者,他的發燒純屬想像。客觀的測量結果一如往常——正是這個加上貝倫斯顧問的檢查結論,把誠實的約阿希姆留在山上再小住幾日,然後他才好趕回隊伍上去。十月的限期不聲不響地過去了。誰都沒講一句話,貝倫斯顧問沒講,表兄弟倆相互也沒講。大家都耷拉著眼皮,靜悄悄的,像沒那回事。根據每月例行體檢時貝倫斯口授給他長於心理分析的助手做的記錄,根據X光片顯示的結果,情況再清楚不過:要說出院,充其量只能不顧一切地跑掉。可這次約阿希姆卻得表現出鐵一般的自製力,堅守在山上的崗位上,直至身體恢復得結結實實,經受得起風吹雨打,才好回平原上去服役,去履行自己的誓言。 這就是唯一可行的策略。對它大夥兒心照不宣,似乎都沒有異議。 可實際上呢,他們相互並不摸底兒,不知道人家在內心深處是否真相信它。正因為存在這樣的猜疑,哥兒倆面對面時總耷拉下眼皮;而每次發生這種情況之前,他們的目光又一定會碰在一起。在上次討論文學的聚會過程中,漢斯·卡斯托普第一次發現約阿希姆眼球深處有一種異樣的光,有一種特殊的令人擔憂的神情;自此,上述情形發生得就更經常了。 特別是最近在進餐時又發生過一次:嗓音沙啞的約阿希姆不知怎的被噎住了,噎得差點兒喘不過氣來。約阿希姆用餐巾蒙著嘴喘息不止,鄰座的馬格努斯太太則按老法子替他捶背,這當兒,表兄弟倆的目光又碰在一起,結果令漢斯·卡斯托普大為駭異,其程度勝過那自然是人人都可能出的岔子本身。隨後,約阿希姆閉住眼睛,用餐巾捂住嘴臉,離開餐桌和餐廳,準備到外邊咳個痛快。 十分鐘後,他回到桌旁,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卻帶著微笑,嘴裡說著對剛才引起的麻煩表示歉意的話,馬上又重新參加享用那豐盛過了頭的午餐。事過之後,他們甚至完全忘記了哪怕提一提這平凡生活中的小插曲。可是沒過幾天,同樣的情況又重演了一次,但這次不是吃午餐,而是在用第二次豐盛的早餐的時候。他們的目光也沒有碰在一起,至少是表兄弟倆的目光沒有,因為漢斯·卡斯托普仍把腦袋埋在餐盤裡繼續吃他的,似乎對什麼都不留意。然而離席以後,他們卻忍不住提起了這件事:約阿希姆大罵米倫冬克那該死的婆子,是她以唐突的問題給他耳朵裡塞進了一隻跳蚤,使他像中了邪似的老覺得嗓子眼兒有什麼東西,真該讓魔鬼把她逮去才好。是的,顯然是心理作用,漢斯·卡斯托普說——這麼確認一下,他極不愉快的心情也輕鬆了一點。自打把事情挑明以後,約阿希姆便成功地抵禦住了那邪術,進餐時格外小心,最後,被噎著的次數再不比一般沒中邪的人多了。直至過了九天或十天,他才又被噎著,但並沒有什麼值得特別說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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