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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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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學過它,」塞特姆布裡尼嚷道,「學過古典修辭學,所以你們嘴尖舌利。那些古代的詩人和哲學家,你們努力將他們的衣缽繼承下來,就像你們利用古代建築的磚石建造你們的教堂一樣!因為你們感到,你們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創造新的藝術形式,滿足你們無產者心靈的需要。 你們希望用古代自己的武器將古代打倒。將一再如此,永遠如此!你們的黎明粗陋、笨拙,不得不去向你們勸說自己和別人加以輕視的東西學習。因為沒有教育,你們沒法面對人類生存下去;而教育只有一種,那就是你們所謂的資產階級教育,也即人文主義的教育!」人文主義教育原則的終結——就那麼幾十年的問題?只是出於禮貌,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才沒有放開喉嚨,盡情地嘲笑。歐洲知道如何珍惜自己永恆的財富,會無視這兒那兒總有人喜歡夢見的無產者的啟示錄,會內心平靜地將古典理性的實現提上日程。 既然說到日程,納夫塔就尖刻地指出,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看樣子對情況瞭解得並不完全清楚。那在日程上還是一個問題,並非像意大利作家樂於相信的那樣已成定論。而產生於地中海岸的古典人文主義傳統,它到底是具有全人類的性質因而與人類永遠共存呢,或者僅僅是附屬於某一個時代的過時的精神形式,因而也會和這個時代一道死去呢?回答這個問題是歷史的任務,不過,儘管如此還是奉勸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別太心安理得,以為歷史將按照他那拉丁保守主義的意願作出決斷。 竟然把自命為進步的僕人的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稱作保守主義者,矮小的納夫塔真太厚顏無恥。大夥兒都這麼感覺,當事者自然尤為痛切。 只見他激動地撚著上翹的八字鬍,尋思著如何反擊敵人;這就給了納夫塔時間繼續攻擊古典的教育理想,攻擊歐洲學校教育重視修辭和文學的精神,攻擊它繁冗的語法形式,說它們不過是資產階級統治者利益的附屬物,早已成為民眾的笑柄。是的,你簡直想不到民眾如何拿咱們的博士頭銜,拿咱們整個的教育官僚體系,拿國立的民眾學校盡情地取笑開心;這種學校實為資產階級專政的工具,我們卻妄想使它成為摻了水的培養人才的機構。民眾早已知道,它在摧毀腐朽的資產階級王國的鬥爭中需要的那種教育,只有在這種唯上司之命是從的所謂學校之外去獲得。而且幾乎誰心裡都有數,咱們這類從中世紀的修道院演變成的學校,只是舊時代遺留下來的一條可笑的辮子,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再從學校裡獲得真正的教育;報告會、展覽、電影等等自由而公開的教學形式,比任何學校課程都遠為優越。 塞特姆布裡尼回答,納夫塔給他的聽眾們送上了一個革命加反動的拼盤,只可惜愚民政策的作料加得太多,所以吃起來很不是味道。他關心民眾的啟蒙令人產生好感,可這好感所剩不多,因為聽眾擔心這兒起作用更多的是一種本能的傾向,即老想使民眾和世界永遠籠罩在文盲似的蒙昧中。 納夫塔微微一笑。文盲!哈,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一定以為終於說出了一個真正可怕的字眼兒,就像讓人看見蛇發女怪的腦袋一樣,確信誰都會嚇得臉色蒼白了吧。他,納夫塔,卻感到遺憾,不得不叫他的對手失望,因為人文主義者對文盲這個概念的恐懼只令他好笑。事實上,只有文藝復興時期的文人,只有咬文嚼字的作家,只有矯飾的修辭學者,只有崇拜形式的小丑,才會賦予讀和寫這些科目以如此誇大的教育作用和緊迫意義,才會相信精神缺少這些知識便會為黑夜所統治。不知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是否記得,中世紀最偉大的詩人沃爾夫拉姆·封·埃申巴赫就是個文盲?那時候,在德國認為送男孩子去上學是可恥的,除非他正好許了願準備當教士。貴族以及民眾對書寫技藝的這種輕視,始終是身份高貴的標誌——文人學士作為人文主義和資產階級的嫡子,能讀又會寫,貴族、武士和民眾都不會,或者只馬馬虎虎會——但除此之外,文人學士對世界上的其他任何東西都不會,都不懂,一輩子隻知道誇誇其談,只會幾句拉丁語,而把生活讓給了正常人——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把政治變成一隻灌滿風的口袋,也就是裝滿修辭學和文學的口袋,拿黨派術語來說叫做激進主義和民主主義,等等等等。 現在,又看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的吧!他高聲說,納夫塔譏諷對於文學形式的愛好,以顯示自己對過去某些時代的野蠻狂熱的推崇,是太冒險了。因為,沒有這種愛好,就不可能想像有任何人性,絕對和永遠不會有!還說什麼高貴?只有人類的敵人,才會把這個形容詞加之於無言的粗魯的事物。真正高貴的,恰恰唯有某種慷慨大度,大度,它表現在賦予形式以獨立於內容的自身價值,人的價值——把言語當作純粹的藝術加以崇拜,這是希臘羅馬文明的遺產,人文主義者,人文主義作家,至少應該在通行羅馬語族的地區和國家將它恢復振興起來;它同時也是一切後來的理想主義,包括政治上的理想主義的根源。「不錯,我的先生!您企圖污蔑為言語與生活脫離的東西,恰恰是美的圓滿的更高一級的統一。在一場以文學和野蠻為分界線的論戰中,我不擔心心性高卓的年輕人會站在哪一邊。」 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最後一句話使漢斯·卡斯托普感到是向他發出的呼籲,不由得一怔;因為他只用了一半的注意力聽爭論,在座那位武士和高貴職業的代表或者說尤其是武士眼裡異樣的神情,更令他操心。這當兒,又像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前些時鄭重其事地強迫他在「東方和西方」之間作出選擇一樣,他也是滿臉的不情願和保留,同時一聲不吭。這兩位老兄,他們把一切全推上極端,他們既然願意爭論,大概有此必要吧。 他們硬要爭個你死我活;而在他卡斯托普看來,似乎在他們的誓不兩立之間,在雄辯的人文主義和目不識丁的野蠻之間,必定還存在著某種可以被寬容地稱為人性或人道的東西。不過,他沒有把自己的看法講出來,以免得罪兩位思想家,只是冷眼旁觀,讓他們繼續爭下去,眼看著他們如何以敵意相互激勵著把話越說越遠,越說越絕;而一切一切的起因,只是塞特姆布裡尼說了一句有關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笑話。 眼下,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不肯把想說的話馬上說出來,而是先玩味一番,炫耀一番。他以文學的保護神自居,大談文字發明和發展的歷史,而且是從初民第一次在石頭上刻象形文字,以便將自己的知識和感覺長久保存下來的一刻談起。他談到埃及的神叨忒,說他與希臘神話裡的赫爾美斯是一回事,都被尊為文字的發明者,尊為圖書館的守護者和一切精神創造的激勵者。對這位比赫爾美斯大三倍的神靈,對這位人道的赫爾美斯,對這位古代劍術和摔跤學校的大師傅,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五體投地,說人類之有文學和演講術,都是他的恩賜。漢斯·卡斯托普受了感染,也說道:這位埃及神靈顯然還是位政治家吧,他以更大的氣魄做了布魯涅托·拉蒂尼先生所做的事情,後者僅僅賜給佛羅倫薩人以文雅的舉止和談吐,教會了他們按政治原理治理自己的共和國的藝術。接著,納夫塔又出來反駁道,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撒了一點謊,他給人看的叨忒神的形象是大大地修飾過了的。須知,那原本不過是猴神、月神和亡靈之神,是個頭上頂著月牙兒的猢猻,之所以被稱作赫爾美斯,主要因為他也是死亡和死者之神罷了;作為亡靈的管制者和引導者,他在古代已變成大巫師,在盛行猶太神秘哲學的中世紀已變成煉金術之父。 什麼,什麼?在漢斯·卡斯托普思維和想像的作坊裡,一切都亂七八糟,漫無頭緒:披著青色長袍的死神成了人文主義的雄辯家;朝那位文教之神和人類之友定睛看去,他竟長著一張猢猻醜臉,額頭上還帶著黑夜和巫術的標記……他反抗著,想揮手趕跑幻象,然後用手蒙住雙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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