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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然而,約阿希姆卻讓拉達曼提斯破例地召去了。護士長告發了他,而這麼做不能講是愚蠢的。因為既然院內的櫃子裡備有喉鏡,就該把這想得很聰明的器械拿出來用一用,何況他的嗓音一直不肯恢復,有時甚至完全啞了,再加上咽喉還不時地疼痛,只要是約阿希姆忘了服生津潤喉片,如此等等,又確實使她這樣做有了足夠的道理——更不用講,約阿希姆現在只是進餐時格外小心,才沒有經常被噎著,但這樣一來,他離席幾乎總是落在其他人後邊。

  於是乎,貝倫斯拿著鏡子朝約阿希姆的嗓子眼兒裡反反復複地照,眯縫著眼睛往那深處瞅了好久好久。過後,應漢斯·卡斯托普特別要求,病人馬上去到了他的陽臺上,向他報告情況。真是夠嗆,又癢又難受,約阿希姆幾乎像在耳語,因為正是午間靜臥的時候,必須保持安靜。貝倫斯到底還是做出了咽喉炎的診斷,說每天都必須敷藥,而且明天馬上開始,只是他先得把藥背好。原來不過是發發炎和塗點紫藥水罷啦。可漢斯·卡斯托普的腦子裡卻充滿聯想,想得很寬很遠,想到了院裡的瘸腿門房,想到了那位一個禮拜都捂著耳朵卻沒叫一聲痛的女人。雖然一連串的問題已湧到嘴邊,他卻忍住沒說出來,決定單獨去向貝倫斯提。

  對約阿希姆,他只限于表示滿意;毛病終於處於監控之下,貝倫斯顧問親自來關心過問了,他身為一院之長,會解決問題的。約阿希姆只是點點頭,沒有抬起眼來看著表弟,然後就轉過身,向自己的陽臺走去。

  誠實的約阿希姆到底是怎麼啦?最近幾天,他的目光老是遊移不定和怯生生的。前不久,面對著他柔和而幽暗的目光,米倫冬克護士長想要盯著他瞅的企圖失敗了;可要是她現在再來嘗試一次,就真叫人說不準結局會怎樣。不過,約阿希姆反正避免這種四目相遇的情況;要是這種情況畢竟發生了——要知道漢斯·卡斯托普經常在盯著他——那又著實叫人不怎麼好受。漢斯·卡斯托普心情抑鬱地留在自己的陽臺上,他恨不得馬上去找院長談話。然而不行,約阿希姆會聽見他起床的聲音,他必須推遲到下午再去找貝倫斯。

  可是沒有成功。真叫奇怪!反正總是找不到貝倫斯,不僅當天晚上,而且第二天、第三天也如此。約阿希姆自然有點礙事,因為完全不能讓他察覺。但僅僅這個還不足以解釋為什麼老是談不成話,拉達曼提斯為何怎麼也抓不住。漢斯·卡斯托普在全院四處找他,打聽他,被指到東又指到西,說在那兒准能碰上他,可真到那兒他偏又剛剛走了。一次吃飯的時候貝倫斯露了面,但坐在離得遠遠的「差勁兒的俄國人席」上,不等上飯後的甜品就沒了人影兒。還有幾次,漢斯·卡斯托普以為已十拿九穩,明明瞧見他在樓梯和走廊上要麼和克洛可夫斯基,要麼和護士長,要麼和某個病人談話,便盯緊他。可沒想到漢斯·卡斯托普只要眨一眨眼睛,貝倫斯顧問便又不知去向。

  直到第四天,他才達到了目的。他躺在陽臺上,剛好看見被追蹤的人正在花園裡向園丁發指示,便迅速從毯子裡溜出來,趕到樓下去。貝倫斯顧問已經勾著腦袋,兩條胳臂一劃一劃地朝自己的住宅踱去。漢斯·卡斯托普快馬加鞭,甚至斗膽地喊起來,可是卻沒被聽到。終於,他氣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才把他要逮的人逮住。

  「您這是幹嗎呀!」顧問氣勢洶洶地鼓著兩隻眼。「難道要我讓人專門送一份院規到您手中嗎?據我所知現在是靜臥時間。您的體溫曲線和X光片子壓根兒沒給您特權,讓您遊遊蕩蕩當老爺。看來有必要在院裡豎一個懲戒強盜的十字架,嚇唬嚇唬這種兩點至四點之間還在院子裡胡亂逛的人!您到底找我幹什麼?」

  「顧問先生,我必須和您談談!」

  「這我早就發現了,發現您一直在打這個主意。您老是盯著我,好像我是個女人或者別的什麼好玩的東西似的。您到底要我幹啥?」

  「只是想談談我的表哥,顧問先生,請原諒!他現在開始敷藥……

  我相信,情況從此就會好轉。問題並不嚴重——我只是想請您允許我問一問。」

  「您總是認為一切都不嚴重,卡斯托普,您生性如此。您壓根兒不樂意正視有時問題並不是不嚴重,而採取了它仿佛不嚴重的態度,這樣,您便認以為不論對神或是對人,都萬事大吉啦。其實您是個膽小鬼,是個偽君子,朋友;您的表哥稱您為老百姓,算是非常客氣的了。」

  「完全可能,顧問先生。當然,我的個性的種種缺點,並不是眼下要談的問題。確實如此,眼下不是談它們。三天來我想請求您的,只是……」

  「只是讓我給您斟點甜蜜蜜的混合酒!您這麼來攪擾我,煩我,只是為了讓我增強您偽善的信心,以便您心安理得地睡大覺,在其他人憂心忡忡地失眠的時候。」

  「可是,顧問先生,您對我太嚴厲了。我相反是想要……」

  「對,嚴厲,這可剛好不是您的事。您的表哥卻是另一種人,地地道道的另一種人。他心裡明白,一言不發卻心裡明白,您懂我的意思?

  他不倒在別人懷裡便幻想問題還不嚴重。他知道他做什麼,有怎樣的危險。他是個男子漢,知道怎麼挺住,怎麼一聲不吭,而這些都是男子漢的本領;很可惜,像您一樣嬌生慣養的人完全學不會。我可是告訴您,卡斯托普,您要是在這兒大喊大叫地演戲,任著您那老百姓的性子胡來,我就攆您出院。要知道,只有男子漢能相互容忍,懂嗎!」

  漢斯·卡斯托普默不作聲。他現在臉上也變得青一塊紅一塊的;他的皮膚已曬成古銅色,不可能完全蒼白。終於,他嘴唇顫抖地說道:

  「非常感謝您,顧問先生,現在我也完全明白了,因為我推想,您不會如此——叫我怎麼說呢——不會如此莊重地對我講話,要是約阿希姆的情況並不嚴重的話。我也根本不喜歡大喊大叫和演戲,這一點您是冤枉我了。如果有必要保持緘默,我也一定會做到的,我想我可以保證。」

  「您捨不得您表哥嗎,漢斯·卡斯托普?」貝倫斯突然抓住年輕人的手問,同時用他那睫毛灰白的充血的藍色鼓眼睛定定地仰望著卡斯托普……

  「有什麼好講呢?顧問先生?一位如此近的親戚和如此好的朋友,再加上還是山上的夥伴。」漢斯·卡斯托普啜泣幾聲,一隻腳踮了起來,腳尖朝向外面。

  顧問趕緊丟開他的手。

  「噢,往後的七八個星期您得對他殷勤些。」他說,「您仍舊像您生就那樣地無憂無慮吧,這對他再好不過。還有我呢,也將盡可能把事情辦得又體面、又舒適。」

  「喉結核,對嗎?」漢斯·卡斯托普沖顧問點點頭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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