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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漢斯·卡斯托普用拳頭支著腮幫子坐在那兒,目光穿過閣樓的小窗朝外望去,在他那單純的藍眼睛裡看得出某種抵觸情緒。他默不作聲。

  「您沉默無言,」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激動地說,「您和您的國家,你們完全一聲不吭,叫人看不透,判斷不了它的深淺。你們不愛言語,或者不具有言語能力,或者以一種令人不快的方式使言語變得神聖——與你們聯繫在一起的世界不知道,也不會知道,它與你們有什麼問題。朋友,這很危險。語言就是文明本身……言語,即使是表示異議,也將人們聯繫在一起……而無言卻只能使人孤獨。別人會猜想,你們將企圖用行動來打破這種孤獨。你們將讓您的表兄喬科莫——」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圖省事,總愛用意大利名字「喬科莫」來稱呼約阿希姆,「你們將讓您的表兄喬科莫來代你們發言,『猛地將兩人打倒在地,其他人全逃之夭夭』……」

  漢斯·卡斯托普忍俊不禁,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也微微笑了,暫時對自己生動形象的談吐的效果感到滿意。

  「好,咱們笑一笑!」他說,「您會發現,我是時刻準備著開心開心的。『笑是心靈的閃光』,一位先哲說。現在咱們已接觸到一些問題——

  一些,我承認,與我們初期為建立共濟會世界聯盟的工作所遇到的困難相聯繫的問題;這些問題,具體地講,正是歐洲的新教界給我們造成的……」隨後,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繼續熱情地談著共濟會世界聯盟的設想。這個思想誕生在匈牙利,它的實現註定會賦予共濟會以左右世界的權力。意大利作家還展示了一些大人物從外邊寫來的談這個問題的信,其中一封系瑞士的『大師傅』——『三十三營地的兄長』的親筆信;信中討論了宣佈人造語言世界語為共濟會的世界通用語的計劃。塞特姆布裡尼熱情激蕩,稱這個計劃有很大的政治意義,目光射來射去,估量著這一革命的共和思想實現的前景,在他的祖國,在西班牙,在葡萄牙。

  他自稱與等級森嚴的共濟會總會的一些高層人士也保持著書信聯繫。毫無疑問,在高層作出決斷的時機已經成熟。要是不久之後在平原上事變迭起,那麼,請漢斯·卡斯托普想到他。年輕人答應一定這樣做。

  需要說明一下,年輕人分別與他的兩位導師進行的上述有關共濟會的交談,都發生在約阿希姆回到山上來之前。可馬上我們要講到的爭論,卻是在他回來後才進行的,而且當著他的面。那是十月初,約阿希姆重新住院已經九個星期,大夥兒聚在「坪」上的療養院前,一邊享受秋天的陽光,一邊喝咖啡。這次聚會之所以讓漢斯·卡斯托普一直記得清清楚楚,是因為他當時暗暗感到憂慮——由約阿希姆的體檢結果和身體狀況引起的憂慮。本來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只是喉嚨痛和嗓音嗄啞,算不上什麼大毛病;然而在年輕的卡斯托普眼裡卻顯得有些不一般——原因正是,我們可以說,他在約阿希姆的眼睛深處發現了某種不一般的光輝。

  這雙平時大而溫柔的眼睛,今天,恰恰今天,不知怎麼顯得更大、更深了,帶著沉思的——必須加上一個特殊的形容詞——咄咄逼人的神氣,並且還有那種剛才已說過的發自內心的異樣光輝。要講約阿希姆的眼睛現在令表弟不喜歡,那就錯了——相反,它們使他覺得很可愛,但卻仍然叫他擔憂。總而言之,它們給他造成的是一些說不清楚的迷茫的印象,這樣講才符合事情的本質。

  談話,不,爭論——自然是納夫塔與塞特姆布裡尼之間的爭論——

  一開始並沒有什麼特別,跟上述有關共濟會的討論也沒多少緊密的聯繫。除去表兄弟之外,還有費爾格和魏薩爾在場。大夥兒都全神貫注,雖說並非每一個人都理解所談的事情——例如費爾格先生就根本不理解。然而,爭論之激烈似乎生死攸關,可同時又進行得機智而文雅,似乎與生死無關,只是在玩一種高雅的賭賽一—在塞特姆布裡尼與納夫塔之間的所有爭論全都如此——一次這樣的交鋒自然聽起來很有意思,即使聽的人並不懂得多少,也看不清楚它的深遠意義。是的,甚至就連坐在四周不屬￿他們圈子的其他客人,同樣為爭論的熱烈和文雅所吸引,揚起眉頭傾聽著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

  已經說過,那是下午喝過茶以後,在療養院的前邊。「山莊」的四位住院者在那兒碰見塞特姆布裡尼,過一會兒納夫塔又偶然地參加了進來。大夥兒圍坐在一張金屬小桌四周,各人喝著用蘇打水稀釋了的不同的飲料,大茴香酒和苦艾酒什麼的。納夫塔是專程來吃茶點的,還要了葡萄酒和糕餅,這顯然表現了他對寄宿學校生活的懷念。約阿希姆不斷用天然檸檬汁滋潤自己疼痛的咽喉,而且喝得又酸又濃,因為這使他喉頭緊縮和感到好受一些。塞特姆布裡尼只能要點糖水,但卻用麥稈津津有味地吸著,就像在品嘗瓊漿玉液。他打趣道:

  「您猜我聽見了什麼,工程師?您猜什麼傳到了我的耳朵裡?您的貝婭特麗齊回來啦!您的女嚮導,她將帶領您遊歷環繞天堂的所有九重天!噢,我希望,到時候您也別完全鄙棄曾經牽著您的朋友之手,您的維吉爾之手!我們這兒這位教士可以向您證實,如果弗朗西斯派的神秘主義缺少托馬斯·阿奎那的學說這相反的一極,中世紀的世界也不會是完整的。」

  如此富有學識的玩笑調侃,令大夥兒笑逐顏開,並一齊望著漢斯·卡斯托普。他呢,同樣笑嘻嘻地沖著「他的維吉爾」舉起盛著苦艾酒的杯子。簡直沒法相信,在接下去的一小時裡,會從塞特姆布裡尼先生那雖然矯揉造作但卻毫無惡意的話裡,引出一連串含義深遠的爭論來。因為納夫塔覺得受到了挑釁,便馬上轉入進攻,對那位被塞特姆布裡尼崇拜得像神,是的,甚至置於荷馬之上的拉丁詩人大肆嘲笑了一番。他過去已不止一次地表示極端藐視那位詩人乃至整個拉丁文學,眼下又毫不猶豫地抓住機會,惡狠狠地發洩了一通。對偉大的但丁可算一個非常善意的時代局限,他說,他竟如此鄭重其事地看待這位平庸的羅馬詩人,硬加給了他的詩歌如此重大的作用,雖然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無疑從這些詩中發現了共濟會的意義。這個宮廷文人和朱利亞家族豢養的食客,這個都市作家和花言巧語者,他沒有一星半點創造性,沒有靈魂;如果說有,那也是第二手的。他不值一提,根本說不上是詩人,而只是一個頭戴奧古斯都時代長而捲曲的假髮的法國佬!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表示不懷疑他的對手會找到手段和辦法,將他對羅馬的高度文明的蔑視與自己作為拉丁語教師的職責協調起來。不過,看來有必要請他注意另一個更嚴重的矛盾;他在發表上述議論時就陷入了與他自己最鍾愛的那幾個世紀的矛盾中,因為這些世紀不僅不蔑視維吉爾,而且明白無誤地承認他的偉大,把他看做一位富有魅力的智者。

  納夫塔反駁說,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呼喚那些黎明時代的單純來為自己助戰是白費力氣——那不過是一個以被戰勝者的著魔來證實自身力量的勝利。再說,年輕的教會的導師們曾不倦地告誡人們,別聽信古時候那些哲學家和詩人的謊言,特別是別讓維吉爾喋喋不休的花言巧語給弄迷糊了。今天,當又一個世紀即將進入墳墓,當一個無產者的黎明開始的時候,確實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重溫導師們告誡的大好機會!因此,為了索性把話講完,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也可以確信,他納夫塔在從事自己那點兒世俗職業時——有勞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剛才提到了它——是完全適當地有所保留的。他參加古典修辭教學同樣不無嘲諷之意;一個樂觀主義者無論如何應知道,這樣的教學還會幾十年地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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